第51章 陈年恨2(2 / 2)
温家是京城三大家之一,温太傅又德高权重,宋莜岚看得出,母后对他的选择其实满意得紧。
婚事匆匆定下,她如愿披上嫁衣进了温家的门,却是嫁给心仪之人的弟弟——何其讽刺啊。
皇兄对此无能为力,他羽翼尚未完全丰满,无法和母后相抗衡。
出嫁前夜,皇兄来到她的寝宫,跪在她脚下,一边为那夜醉酒后伤害她道歉,一边哭着说他有多么爱她。
望着男人痛苦得扭曲了的脸,宋莜岚心境第一次发生了改变。
不是爱她么?那就让她好好利用这份可笑的爱吧。
她悄悄抚摸上肚子,面部肌肉微微抽动,又恢复为那个娇纵又天真的嘉容公主。
“皇兄,别难过。”
她柔声安慰:“你不是说了,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都会爱我吗?即使做不成夫妻,我们仍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呀,这份感情是不会变的。”
男人明明得到了宽慰,却肉眼可见地消沉。
她就这样怀着皇兄的孩子,嫁给了温致宁。
温吞的青年挑开红头盖,看清她娇媚妆容的瞬间,脸颊涨得通红。
宋莜岚眯起狐貍眼,饶有兴致地观察驸马的反应。
她慵懒地问:“喜欢我?”
……
婚后她空置着豪华的公主府不住,生活在温家的老宅,如当初设想的那般,她和温致远再次有了交集。
她本以为温致远多少会有些动容,可男人显然以为她已放下过往,把她曾经的追求当做小女孩幼稚的举动,再见到她时,也只是客套地点头:“公主。”
这一声公主让她眼眶湿润,她深吸口气,刚要说点什么,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从温致远身后冒出,举着张纸说:“爹爹快看,我作的诗,阿娘都夸好呢!”
“你娘夸好肯定好!”温致远毫不吝啬赞美。
“哪有没看就做出评价的。”
那个女人,许姝雯笑着走近父子俩,看到她,忙不叠行了一礼:“见过公主。”
“……一家人,不必多礼。”
宋莜岚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
温致远抱起儿子,又牵起妻子的手,跟她告辞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距离拉开十几步,宋莜岚还能听见一家三口的谈笑声。
原来……那便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
宋莜岚搬回了公主府,一来是不想看到温致远一家人幸福的画面,二来也是为了后续方便。
怀胎三个月时,肚子轻微显怀。
与此同时,她的父皇病逝,皇兄继承了皇位,扶了那位姓张的太子妃为后,又纳了好几个母族势大的女子为妃,借此与母后争夺权力。
母后当然不会看着自己被架空,她安排了一个长相与宋莜岚肖似的宫女服侍宋章,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那个宫女成功爬上龙床,且一次就怀上了龙种。
可想而知皇兄有多么震怒,他一定认为临幸替身是对他深爱的妹妹的亵渎。
他清醒后第一时间要处死宫女,奈何母后力保那名宫女,何况宫女还怀了帝王的子嗣。
最后,他只能把宫女打发去冷宫。
宋莜岚于初秋产下一个男婴,对外却说是个女孩,且一生下来便夭折了。
男婴被秘密养在京郊别府,这个孩子的存在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曾遭受的屈辱,她对他憎恨至极,连名字都不愿给他取。
等三个月后那个宫女也顺利产下一个孩子,母后立刻把两个孩子调换了。
宋莜岚没问宫女的孩子怎么样了,但母后做事一向秉持永绝后患的原则,想来那个孩子也跟她的生母一样,被母后处理掉了吧。
因为皇兄厌恶长得像妹妹的宫女,连带孩子也是,所以对六子不闻不问,这便导致事情进行得无比顺利。
实在是太好笑了。
她和皇兄都厌弃属于他们的孩子,她是因为知晓孩子身世,皇兄却是因为不知。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一个不得帝宠的皇子,可想而知未来会活得多么艰难。
她只要想到皇兄得知真相那天的懊恼、悔恨,就兴奋得浑身战栗。
在此期间,许姝雯也怀了第二个孩子,预产期在正月底。
正月十五那天,宋莜岚和温致宁回了温宅。
晚膳前,她百无聊赖地在园林里闲逛,意外遇上了挺着大肚子的许姝雯。
许姝雯慌忙要行礼,但被她拦下。
“你怀着身孕,免了吧。”
她淡淡说,擡手虚扶了行动不便的女人一把。
“多谢公主体谅。”许姝雯温婉一笑。
平心而论,许姝雯长得很漂亮,她的美与宋莜岚的浓艳不同,是一种更为内敛的美。
“你快临盆了吧,不在床上躺着没事吗?”她没什么情绪地问。
孙嬷嬷搀着许姝雯,抢先答:“一直躺着对胎儿不好,要适当走动。”
许姝雯也笑:“嬷嬷精通药理,照顾了我很多,这还要感谢公主把她派到我身边。”
“小事。”
宋莜岚盯着她的肚子,幽幽开口:“能和爱人孕育共同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
许姝雯怔住,以为她是想起夭折的孩子,忙安慰:“公主别难过,您和致宁还年轻,孩子往后还会有的。”
“或许吧。”
宋莜岚自嘲笑笑。
意外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假山背后倏地蹿出一只黄鼬,从孙嬷嬷脚边蹭地溜过去,孙嬷嬷发出一声惊呼,撒开了许姝雯的手。
许姝雯也受到惊吓,加上孙嬷嬷突然松手,她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如纸,捂着肚子痛苦呻.吟。
孙嬷嬷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吓得六神无主:“怎、怎么办……公主……对、对……得去喊大夫……”
“等等。”
宋莜岚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喊住了孙嬷嬷。
“不能等呀公主,不赶紧的话,不光胎儿,连母亲都会有危险的!”
母亲也会有危险……
宋莜岚只听进去了这句话,宛如被什么附身一般,红唇微张。
“公主?”
孙嬷嬷怯生生地唤了她一声,但宋莜岚没有反应。
她俯视着疼晕过去的女人,轻声说:“走吧,就当她是一个人过来的。”
这里不是多么偏僻的地方,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许姝雯,至于耽搁了时间会有什么后果……宋莜岚不知道。
或许是许姝雯脸上的笑容太幸福、太让人眼红,才让她在那个时间点做出这种举动。
只是无视而已,我没有害她,这是个意外。
束手旁观没有错。
她如此说服自己,带着畏畏缩缩的孙嬷嬷离开此处。
许姝雯果然很快被发现了,但她比宋莜岚想象的坚强得多,拼尽力气生下一个女孩——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本该是团圆的夜晚却发生这等悲剧,宋莜岚站在产房外,听见屋里传来温致远如野兽般的哀嚎。
她想,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十分冷漠。
“嘉容。”
身旁之人握住她冰凉的手,暖意包裹了整个手掌。
温致宁看着她,欲言又止:“嘉容,大嫂的事……”
“虽然可怜,但意外要来,谁也没办法。”
她反手握住男人宽大的手掌,天真地歪了歪头:“你难道觉得是我做的?”
“……不,当然不是。”温致宁狼狈地别开脸,避免与那双妖冶的狐貍眼对视。
许姝雯死了,但让宋莜岚失望的是,温致远非但没有回头看见她,反而因妻子离世大受打击。
他跟变了个人似的,辞去官职,整日借酒消愁,颓废的模样与当初令她心动的青年判若两人。
而导致这一切的人,是她。
大概是出于愧疚,她对那个出生时死了母亲,又被父亲怨恨的女孩很好。
看着小女孩一天天长大,她时常生出温久其实是她和温致远的孩子的错觉。
哪怕温久越长和许姝雯越像,她依然不觉得反感——也许,她是想取代许姝雯的角色。
嫁给温致宁的第五年,她的母后去世了。
那个女人计划用宋彧对付皇兄,可没等宋彧派上用场,便一命呜呼。
母后不在了,往后宋彧在宫中就无人庇护了吧?
宋莜岚见过那小畜生被欺负的凄惨模样,她一点也不心疼,无动于衷地从他面前走过。
宋彧过得好或坏都无所谓,她只要保证他活着,在时机成熟时给予皇兄致命一击就够了。
她把母爱倾注在温久身上,通过对温久好,来维持和温致远之间可怜的联系。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温致远还是发现了真相。
那天也是正月十五,她与孙嬷嬷在温府的人工湖边会面,孙嬷嬷照常向她汇报温久的一举一行。
谈起温久和谢怀蔺定婚一事,老人感慨道:“一晃眼都过去十五年了,如果夫人还活着……”
老人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对、对不起公主,老奴不该提起这事。”
但为时已晚,宋莜岚脸色骤变:“那是个意外!即使我们及时救了她,她也未必能撑住!”
“你们……在说什么?”
身后传来男人震惊的声音。
温致远提着酒壶,身形僵在原地。
平常这附近鲜有人来,宋莜岚没想到他会出现,还听见了她和孙嬷嬷的对话。
多年沉淀在这一瞬被打破,遇上温致远,她还是会乱了分寸。
“致远,你听我解释……”
“原来是你……”
男人赤红了眼,丢掉酒壶,大踏步冲上来,用力攥住她的手腕。
“我没有,那真的是个意外。”
宋莜岚拼命解释,可怒火上头的男人根本听不进去。
“姝雯不是难产,久久是无辜的,这么多年……我、我竟然怪了她这么多年。”
想到自己将女儿冷落了十几年,温致远心如刀割,因此,更加痛恨面前的女人。
“是你,是你害死了姝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错!”
被心爱的人如此激烈地指责,宋莜岚也失了理智:“喜欢一个人有错吗!要不是你当年拒绝赐婚,我也不会变成这样!”
“别开玩笑了。”
温致远咬牙切齿:“你费尽心思嫁进温家,就是为了报复我吗?那你冲我来啊,为什么要对姝雯下手?我不爱你,我这辈子爱的人只有姝雯!”
“够了!!”
她猛地推开温致远,男人本就喝了酒,加上得知真相受到巨大冲击,被她这么一推,直接向后栽倒,脑袋磕在石头上,就这样沉进了湖里,消失无踪。
宋莜岚瘫软在地,浑身颤抖。
这一次,她害死了深爱的人。
最后还是孙嬷嬷生拉硬拽,把她扯离湖边,送回公主府。
“回来了?”
温致宁微笑迎上前:“久久今日应该和慕之出去玩了吧,你是不是扑了个空?”
“……阿宁。”
她哽咽地扑进男人怀里,紧紧抱着他,像个闯祸的孩子,语无伦次:“我、我把他推进湖里了……我不是故意的……他听见了,我没办法……”
温致宁渐渐反应过来这个“他”指谁,他抓住女人的肩:“嘉容,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他的语气无比沉痛:“久久马上就要成亲了,你让她怎么办?她已经失去母亲,如今又没了父亲,你让她怎么办啊!”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宋莜岚吼道,随即放柔嗓音:“你不是说爱我吗?所以你会帮我隐瞒的,对么?阿宁,我只剩下你了啊。”
她抓着男人的手臂轻轻摇晃,用哭腔撒娇。
男人痛苦地闭上眼,终是妥协。
……
要论温致远的死带走了什么,大概是她对灰暗人生仅存的妄想吧。
看着得知谢怀蔺未死而暴怒的宋彧,她只觉得轻蔑。
她这个儿子除了长相,哪哪儿都不像她——饶是当初听闻温致远成亲,她也没有失态至此。
可是血缘的奇妙恰恰体现在这里。
他们都有见不得光的身世,心里都住着一个爱而不得的温家人,真真是可怜又可悲。
宋彧还在对着暗卫咆哮,宋莜岚却听腻了。
她抓起茶杯,向少年掷去,上一刻还暴跳如雷的少年瞬间噤了声。
废物是废物了点,优点是特别听话。
她把玩着为皇兄准备的毒药瓶,听见里头液体摇晃轻响,心想宋彧那肮脏的血脉也该派上用场了。
经年累月的慢性毒药拖垮皇兄的身体,只消让他饮下这最后的毒,一切就结束了,她筹谋十几年的复仇计划将圆满收场,她会站上最高处,命运从此不再受人掌控。
也许在内心深处,她依然崇拜着母后,渴望成为像母后那样的女人,做成母后未做成的事。
如她所想,皇兄病危之际不宣任何妃嫔,只召了她一个人进宫侍疾。
她特意换上最朴素的衣裳,化了淡妆,在明黄床幔后见到了此生最痛恨的那个人。
已过而立之年的帝王脸颊瘦削、眼窝凹陷,两鬓斑白得像染了霜。
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在看到她时放出光亮——
“嘉容,你来了。”
皇兄颤巍巍地向她伸出手,她没有避开,由着他触碰到自己的指尖。
男人青黑的面庞焕发出一瞬生气:“嘉容,你……你原谅朕了,是吗?”
她没有回答,跪伏在床边,语气担忧:“皇兄,你还好么?”
濒死的帝王把这份关心当做赦免,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讲起儿时两人出宫玩的经历,讲他多么后悔当初一时冲动,也恨自己不够强大,阻止不了母后把她嫁给温致宁。
但讲得最多的,还是他有多么多么爱她。
“嘉容,朕要走了。”
末了,男人吐出一口浊气:“你放心,朕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不管将来谁继承江山,你都是最尊贵的长公主。”
“……”
宋莜岚浅笑不语,男人不安地又唤了声“嘉容”。
这时,太监总管郭永福领着宋彧进来,果不其然,男人厌恶地皱起眉:“他来做什么?朕没有宣他,让他滚……”
“是本宫让他来的。”
宋莜岚淡淡打断,懒懒掀眸,望向冷漠立在门口的少年。
“杵在那里做什么?”
她勾起红唇,露出让人目眩神迷的笑容——
“还不过来见过你舅舅。”
此言一出,她愉快地看到男人骤然紧缩的瞳孔,看着他哆嗦着嘴唇,目光在她和少年之间来回轮转。
“他、他是……”
憎恶了十八年的少年其实是自己和心爱之人的孩子,他却对少年不管不顾,放任这孩子受尽欺凌——皇兄一定悔恨得肠子都青了吧?
即便男人的声音破碎不成句,宋莜岚还是从他的表情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立场逆转,她伏在男人耳侧,吐气如兰:
“皇兄方才问我是不是原谅你了……怎么可能呢。”
她哑然失笑,用最温柔的语气述说最残忍的事实。
男人眼里仅剩的生机荡然无存,浑浊的泪从眼角不断渗出,变成一具名副其实的将死之躯。
宋莜岚一点都不怜悯他。
“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宋章,这是你欠我的。”
至此,她亲手结束了折磨自己二十余年的梦魇,往后的夜晚,她再也不会重复做被人压在身下的噩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