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一切安好(2 / 2)
“已安置在东跨院后头的小院,昨日带宁儿过去见了礼。”筱悠收回目光,声音平稳,“规矩极严,人很稳当。今日,该是正式开课了。”她想起崔嬷嬷那如同尺子丈量般的目光和毫不含糊的纠正,心头并无轻松。宁楚克的天真烂漫,对上那深宫磨砺出的刻板规矩,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胤禛鼻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算是回应,显然对此不甚在意。他更关心另一件事:“张谦的章程,你看过了?”
“昨夜守着孩子们时,粗略翻了一遍。”筱悠从袖中取出那份被翻看过、边角已微卷的纸笺,“条理清晰,详略得当。从病牛筛选、痘浆提取、保存方法,到种痘位置、手法、剂量、术后观察及常见反应的处置,都列得极细。尤其是强调痘苗火候的把握和种后七日内的严密观察,切中要害。按此章程,先在包衣家生子里谨慎推行,应无大碍。”
胤禛接过章程,并未翻开,只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根基既成,章程也有了。皇阿玛既准了试种,此事便再无回头路。庄子上那几个试种的家生子,情况如何?”
“张院判提过一句,”筱悠回想道,“他亲自挑选的身强力壮之人,种痘后反应比孩子们略明显些,臂上红疹稍大,有轻微低热,但皆在预期之内,两三日便退去,精神如常。此正是章程中所言的引动牛气之象,也是效力确凿的证明。”
胤禛点点头,不再言语,将章程重新递还给筱悠,复又闭上了眼。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
雍郡王府侧门缓缓开启。马车刚驶入,便听见一阵清脆又带着点刻意板正的声音从前院方向传来:
“肩需平!背需直!眼观鼻,鼻观心!格格,您这指尖又翘起来了!”是崔嬷嬷那把如同玉石相击、毫无起伏的嗓音。
筱悠与胤禛对视一眼,胤禛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冷硬,对车夫道:“去前院书房。”他显然无意介入女儿闺阁的规矩课业。
筱悠则在青黛的搀扶下下了车,循声走向前院与正院相接的穿堂月洞门。刚转过影壁,便见庭院青石地上,宁楚克小小的身影正站得笔直,穿着那身杏子黄的新袄,额角的金蝴蝶随着她努力绷紧的小身板微微颤动。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努力向下看着自己的鼻尖,两只小手正极其僵硬地交叠在左腹位置。
崔嬷嬷一身深褐色宫装,背脊挺直如松,站在宁楚克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将她从头到脚丈量着。她手中并无戒尺,但那严肃到近乎刻板的神情,本身就是无形的压力。
“不对。”崔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庭院的冷硬,“左手在上,右手在下,虎口相交,拇指内扣。格格,您这右手拇指露出来了。”她缓步上前,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伸出,并未真正触碰宁楚克,只是在她交叠的小手前方虚虚地做了一个标准的示范动作,“需如此。”
宁楚克的小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挺直,小脸憋得更红,笨拙地调整着自己交叠的手指,试图将右手拇指藏进去,却越急越乱,左手拇指又不小心翘了起来。
“额娘!”宁楚克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月洞门下的筱悠,如同看到了救星,委屈地喊了一声,那强撑的眼观鼻瞬间破功,小嘴一瘪,琉璃般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汽,求助地望着筱悠。
崔嬷嬷也看到了筱悠,立刻转身,双手交叠置于左腹,膝盖微弯,行了一个一丝不苟的蹲安礼:“老奴请福晋安。”礼毕起身,目光依旧沉静无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平静地陈述,“格格正在习练请安礼的基本站姿与手位。”
筱悠走上前,目光扫过女儿憋红的小脸和委屈巴巴的眼神,心中微叹,面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嬷嬷辛苦了。规矩体统非一日之功,宁儿年幼,性子又跳脱些,还需嬷嬷多费心,慢慢调教。”她说着,伸手轻轻抚了抚宁楚克额角微微汗湿的碎发,指尖掠过那冰凉的蝶翼,“宁儿,嬷嬷教你的都是顶顶有用的东西,学会了,才是个真正有体面的好格格。要用心学,知道吗?”她心中清楚,以宁楚克过目不忘的聪慧,这些繁琐要领她定是早已刻在脑子里,只是身体协调尚需时日练习。
宁楚克吸了吸鼻子,看看额娘温柔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旁边崔嬷嬷那张严肃得没有一丝笑意的脸,知道撒娇无望,只好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带着视死如归般的悲壮,重新努力绷直小身板,调整着交叠的小手,笨拙地学着崔嬷嬷刚才虚比的样子。
崔嬷嬷对筱悠微微颔首:“福晋放心,老奴省得。”她重新转向宁楚克,声音依旧平稳刻板,“格格,请重复方才老奴所言的要领。”
宁楚克憋着气,努力回忆,虽然小脸委屈,声音带着哭腔,但吐字清晰,竟将崔嬷嬷那一连串苛刻的要求一字不差、分毫不乱地复述了出来:“肩……肩要平,背要直,眼睛看鼻子,鼻子……鼻子看心……手,左手在上,右手在下,虎口……虎口相交,拇指……拇指藏好……”这份惊人的记忆力,让崔嬷嬷刻板的眼中也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
崔嬷嬷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虽生涩,然能记全,一字不差,实属难得。保持此姿,一炷香。”
筱悠不再打扰,对崔嬷嬷颔首示意,便转身向内院走去。身后传来宁楚克努力压抑的、细小的抽气声和崔嬷嬷那平稳到几乎冷酷的纠正声:“收腹!气息下沉!不可耸肩!”
穿过回廊,步入正院。清晨的阳光洒在庭院里,驱散着深秋的寒意。弘晖小小的身影正从书房方向快步走来,手中捧着一份卷起的文书,小脸上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被委以重任后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步履虽快,眼神却极其清明,显然那些繁杂的庄务数字并未难倒他过人的记性。
“额娘!”见到筱悠,弘晖眼睛一亮,快步上前行礼,“您回来了!弟弟们可好?”他急切地问,目光在筱悠脸上搜寻着答案。
“都好。”筱悠看着长子明显清减了些却更显沉稳的小脸,心头微暖,伸手替他理了理微皱的衣领,“臂上只留了道浅痕,睡得安稳,精神头也足。张院判说,根基已固。”
弘晖长长舒了一口气,小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他随即想起手中的文书,双手奉上,“额娘,这是昨日几个庄子上报的秋粮入库细目,儿子按阿玛吩咐看过了,圈了两处不太明白的地方。”他有些紧张地看着筱悠,“阿玛说今日得空时问他,可阿玛刚回府,看着很累。” 他随即又清晰地补充道:“一处是李家庄子报的亩产比往年高了近两成,儿子查了前三年账册,记得往年此地并无如此丰产;另一处是王庄头报的损耗比往年高了一分半,儿子觉得这损耗数有些突兀,想问问阿玛往年惯例如何。”条理分明,记忆精准。
筱悠接过那卷文书,展开扫了一眼。弘晖的字迹尚显稚嫩,但写得极其工整。在几行数字旁边,他用细笔小心地画了圈,旁边还注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询问缘由。他所指出的地方,正是需要核查的关键点。
“无妨,”筱悠合上文书,看着儿子忐忑又期待的眼神,温声道,“你阿玛歇息片刻自会召你。这差事你做得极认真,观察细致,记性又好,很好。”她将文书递还给他,“先去用早膳,待会儿再去书房候着。”
“嗯!”弘晖用力点头,珍重地接过文书,小脸上的紧张被明亮的自信取代,“儿子这就去!”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捧着文书,迈着轻快而稳重的步子朝膳厅方向去了。
筱悠望着长子消失在回廊拐角的小小背影,再想想西山庄子里那四个懵懂安然的小儿,以及前院月洞门下正被规矩打磨着却已显露惊人记性的女儿,心头百味杂陈。肩上担子似有千钧,可看着孩子们各自沿着自己的轨迹成长、安然,那份沉甸甸的疲惫里,又悄然滋生出一股柔韧而绵长的力量。她抬头望向澄澈高远的秋日晴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府邸的日子,就在这药香、规矩与初生的责任交织中,平静而汹涌地向前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