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2 / 2)
“还没有。”暮程秀垂着脑袋,胸腔空落落。
在这么多的相处之中,两母子第一次相顾无言,阴霾持续在商瑶花的头顶积累,层层叠叠的往下压,压得她胸口沉重喘不过气。
“去看他吧。”商瑶花骤然松手。
又想哭了,暮程秀掐着自己的手臂,隐忍着泪水。“嗯,我现在就去。”
走出门,三叔看见他走过来。“暮光那小子不能去,你跟着我去旧屋看一下你爹。”
“为什么?”暮程秀声音颤抖,手臂上清晰的印着三个凹陷进去的指甲痕,刮破白皙的肤皮,渗出一些血迹出来。
“八字不行。”三叔吹一口烟气出来,拿眼瞅一下他苍白无色的脸,又马上补充道。“那小子叫我看着你,也别怕,你志明叔也在的。”
老屋里挤满了人,暮程秀一进去,院子里的人就看着他,让他心生胆怯。
“进里屋,你爷奶都在里面。”三叔低声说。
浑浑噩噩的进去,万百惠一见到他就开始流眼泪,抱着他不停的说。“儿啊……儿……”
中间摆着一张单人床,暮绅被白布给盖着,一双脚却露出来,右踝上缠绕着纱布,而纱布渗出黑色的鲜血,左脚惨白,右脚青肿。
开学的时候阿爹才给他塞了钱,嗓音还是那么的温柔,暮程秀紧紧搂着万百惠哭红肿的眼睛还是流下眼泪。
“娃子,莫哭了,眼睛要不得了。”三叔公在墙角落叹了一口气。
“还得上学,眼睛别哭瞎。”暮志明开口说话。“看看你爹。”
暮志明一只手生猛有力的钳住他的臂膀,拉着他走到跟前,掀开白布。“看一下吧,以后就见不到了。”
白布掀开,下意识的他一瞬间紧紧闭住眼睛,脸庞哭的抽搐,压抑住的呜咽声泄了出来。暮志明叹气。“他是你爹,怕什么?”
暮程秀慢慢的停止哭泣,眼睛半眯的睁开,泪水模糊中暮绅仿佛睡着般安静的躺在那里。“阿爹…………阿爹。”
暮光赤脚从凉房里出来,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就走进屋里。轻淑坐在竹椅上,正不知想什么,眼神定定看着前面。
“娘,怎么了?”暮光走过去,跨着大腿坐下来。
轻淑叹气。“都不知道你小嫂怎么办了?”
暮光看着桌面上的葡萄,摘了一颗放入嘴中,无籽,酸甜可口,可以用来哄秀秀,好几天了,都没怎么吃饭,脸本来就没什么肉,现在干脆瘦的弱不禁风。他这么想着就开口说。“继续过,葡萄自己的吗?”
“自己的还没有熟,是你三叔的,说不甜买不了。”轻淑手转着圈摸着自己的肚子,一张姣好的脸,愁容满面。“上面簸箕还有很多呢。”
还有好多啊,暮光心念一动,终于不再心心念念想着暮程秀了,把碟子往轻淑眼前一放。“娘,怀孩子多吃点酸的,开胃。”
“我吃过了,现在吃不下。”轻淑推拒。“你爹三天没回来了,对了,你吃了吗。”她说完才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伸手抚上暮光的脸庞。“饿慌了吧,我给你做碗面吧。”
暮光坐着吃葡萄,撚着经过井水浸泡冷冻的葡萄不经意的问。“小叔为什么这么突然?”
轻淑一只手拿着筷子搅拌着锅里的面,一只手轻轻的拍着肚子。“上山采药被眼镜蛇咬了,用土办法熬不过去。”
暮光沉默下来,放下葡萄不知道说什么。
刺耳的唢呐声隔着远距离传过来,鞭炮响起的声音空白又沧桑,铜锣隔一会儿敲一下又一下,沉沉甸甸的响彻村庄。
轻淑顿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是要上山了。”
暮光吃完面就无事可做,困意上来却还是不想睡觉,不知道秀秀怎么样,眼睛定格在院子中央的大水缸上。
轻淑出来扯过椅子坐在他旁边,轻声细语的说。“你爹可能要三四点才能回来呢,昨天是你爹去找你们回来的?”
暮光摇摇头,眼神看着隔壁院子。“不是,是三叔。”
“连夜赶回来的吧,上去睡一觉,你整个人都埋汰了。”轻淑目光带着怜惜和心疼。
“宝宝能动了吗?”暮光没有直面他的问题,转移话题,眼睛瞅着她的肚子。
“还有三个月就能出来了,你说能不能动,你这个当哥哥的马马虎虎。”轻淑低头摸肚子,嘴角上扬笑的异常温柔。“宝儿踢我肚子呢。”
暮光心里燃烧起好奇,蹲下来低下脑袋贴着她的肚皮,猛然有一股力量踹了一下他的耳朵,动静还不小,应该是个能上窜下跳的丫头。“在肚子里就这么能折腾,出来还得了?”暮光手掌摸上温热的肚皮,感受里面鲜活的生命,微微笑了一下。
“你小时候更厉害,扰得我成天成天睡不着。”轻淑好笑的摸摸他的头。
“你得保持健康的心态,这样才可以带动别人的情绪。”轻淑慢慢说,手向下摸着暮光的脸。“心事压在心里,长久不发泄,久而久之就会产生心病,多少碗药下去也是没有用。”
“我知道了。”暮光点头,又摸了摸轻淑的肚子。“丫头,哥哥要睡觉了。”
暮光上楼,碰到枕头没多大一会儿就睡着,他暂且还在长身体的年纪,两天的长途跋涉只稍微眯了一会儿还是不够的,他必须养足精神才能应付崩溃的暮程秀。
唢呐,铜锣,鞭炮齐声响彻天空,送葬的队伍踩着新鲜的泥土一路朝山上走去,到了歪枣脖子树山坡就能从高空俯视整个村落,白云蓝天,不怎么明烈的太阳,他彷徨的回头,山脚下的山莓丛中站着一个穿白麻布衣头带孝帽的女人,她远远的朝这边看过来,视线隔得远只模糊的能看到一个人影,但他知道,那是他阿娘。
不知道怎么下山的,整个人浑浑噩噩。
丧事忙完,坐在祠堂里的人才放松的开始说话,他挂念着家中的母亲,没怎么吃饭就离开了。
回到家,家里还有两个婶子坐在长条竹椅上说话,暮程秀拧紧了裤子开口。“婶娘,我娘呢?”
“在上面。”婶娘也浑身疲惫的靠在椅子上。“刚才睡着,你也就别上去了。”
他沉默一下,红肿的眼睛有点刺痛。“我娘刚才是不是去看我爹了?”
“诶,刚才争的厉害,你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逮也逮不着。现下弄得我浑身都累,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婶娘提起来就唏嘘不已,平常好好一个娇弱无骨的娘子,怎生的这般大力气,两个人都按不住。
“我娘吃了吗?”他问。
“吃了几口就吐了,喂半碗红糖水进胃。”婶娘指了指灶台上冷掉泛白油的半碗面条。
“谢谢婶子。”他鼻头一酸,弯下腰朝两位婶子鞠了个躬。
“诶,别这样,你娘就是一时想不开,时间长就会适应的。”婶娘连忙摆手说。
暮程秀站在大堂里修长单薄的身影显得孤零零,他点了一下头,这个时候院子的大门打开,暮光赤脚走进来拉着他的手。“婶子二婶子,秀秀跟我过去,我做了面。”
暮程秀踌躇的想一下后点头,再看一眼阳光穿透过来的楼梯处就跟着暮光出去了。
宽面条像美人的裙裾一样舒展,热腾腾的冒着蒸汽,汤底带着酱油的鲜美,放了几条青菜和一个煎蛋,他实在是饿的没有感觉,小口小口的喝着汤,胃这个时候才复苏,泛着酸。
“我娘刚才是不是很吵?”暮程秀嘴唇被热红,吃了一口面条后擡头问。
暮光站在灶台前用热药水浸泡毛巾,一双手伸进热水里拧毛巾被烫的通红,没心没肺的笑。“没有啊!没听到。”
“我都不敢上去看她。”暮程秀沉默着低头搅拌一下碗里的面条,提起精神继续吃。其实暮光这么说,他也明白是在打掩饰,他娘还没生病的时候就善良,时常爱笑,生了病之后就变得非常温柔,想象不出狰狞着面孔与人对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