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2 / 2)
宿回渊还未看清楚问是何动作,便听到长剑刺入肉.体的闷响。
随即,忽地眼前一黑。
眼睛被楚问单手轻遮,有湿润微凉的触感从眼眶处传来。
宿回渊虽然眼睛被遮住,但嗅觉与听觉还是让他将发生的场面猜出了七八成。
——噗呲。
是血液喷射的声音,铺天盖地像雨点一般砸下来,宿回渊咬牙,浑身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楚问旋身,背对着那魔物,长袖微擡,替他尽数遮下全部的脏污。透白无暇的长衣被污血沾染,乍看上去竟有种神迹蒙尘般的触目惊心。
“别看。”
楚问的声音从耳侧传来,热气尚存,顺着耳骨绵延不尽。
“很脏。”
心脏都随着这句话的起伏,怦然一动。
可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楚问刚刚的状态有一些奇怪。
对方速度很快,下手一如既往地果断狠厉,看上去完美到挑不出错来。
但他与楚问自小相识,对彼此的一招一式都熟悉得很,因此便能清楚地感受到楚问刚刚的动作中,那一丝丝极其细微、细微到难以辨别的凝滞感。
楚问的动作本可以更快。
但他在犹豫。
一个猜测忽然冒出来,从走出洞xue见到楚问那一刻的轻微奇妙感为始,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有了解释——
他从浓雾中出来后灵力尽失,宁云志看上去……大概是失去了脑子。
这浓雾怪异得很,与灵力、行为都无明显关系,一视同仁。
所以,楚问出来后,也应该暂时失去什么才对。
宿回渊呼吸微滞,擡头看见楚问近在咫尺的瞳孔,颜色极淡,微垂着注视地面,无悲无喜。
长眉鬓侧,清雪般的皮肤上溅上了一滴浓稠的血,楚问对此却仿若未觉。
他伸手,替楚问抹去眉间血痕,可指尖微颤,并抹不干净。直至一小片眉骨都染上了淡红,像是无暇白玉中生出的朱红纹理。
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声线都是不稳的。
“你从浓雾出来后,一直都看不见,对不对。”
宛如石子坠入湖底,刹那间沉寂,连轻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无妨,我能听见声音。”
楚问侧过目光,与身后之人对视,浅色的瞳孔此刻却厚重得深不见底,明知那双眼看不见,但视线相交之时,仍有无法抗拒的心悸。
那略微失焦的目光,却给人一种无限温柔的错觉。
“而且,我也知道你在看我。”楚问淡声道,“我看不到,不代表我感受不到。”
宿回渊仿若做贼心虚般错开目光。
“那你放我下来。”宿回渊着实不太好意思让楚问就这样背着他一路上山,“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为何不可?”楚问轻声问道。
“……”
竟一时语塞,没有借口。
“无需过度担心,华向奕为医修掌门,这世间没有他治不了的病。”楚问轻声道,片刻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般改口道,“极少。”
宿回渊自然懂得对方指的是什么。
是当时自己的病。
楚问背着他拾阶而上,他忽然有些好奇,回头看去——
只见刚刚三人高的长虫如今半死不活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它的一侧长翅被齐根斩下,鲜血源源不断地顺着断口处涌出,周遭的泥土都变成了血红色。
“没死。”楚问似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开口解释道,“华山派事医,阵法屏障只是想伤人,令人知难而退,并无杀意,需留它活路。”
宿回渊干巴巴笑道:“华山派拦人的方式还真是恶心,恶心至极。”
楚问并未回话,沉默片刻,只是点了点头。
石阶颠簸,楚问的身体却很稳,宿回渊趴在对方背上,竟不知何时睡熟过去,等再睁眼之时,华山派几个镀金大字已跃然眼前。
门口值夜的弟子听闻他们的来意之后,便请他们入住到了几间客房,明日一早便带他们见华掌门。
宁云志和楚问身上皆是血污,三人各自回房,值夜弟子为他们送来治伤的草药。
宿回渊简单清理了身上伤口,换了一身衣服,又拿出那两份账本翻了翻。
修士们为了追求所谓的长生和羽化飞仙,从未停止过寻找传说中神丹的下落,从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地宫,华山派,一切都与神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前几日,在他与鬼界飞鸽传信中,他让鬼界散布消息,说鬼主不日之前已然得到神丹。
若无足够诱人的饵,如何引得众人争相抢夺,引其入瓮。
可还有另一件恼人的事,秦娘提醒他,本月阴七马上又要到了。
上次姑且假装受伤蒙混过关,但若每月阴七都是相同状态,岂能不令人生疑。
看来过几日,免不了要回去一趟。
夜已深,却是半分睡意也无。他推门走到室外门廊透风,才觉夜过三更,明月高悬。
华山的山顶与清衍宗不同,更为清冷潮湿,似乎离那天边湿漉漉的明月也要更近上一些。
夜半的空气沁凉,吸进肺里,只觉整个人都被寒冰浸过一般。
裹紧了衣服,正想回房,路过楚问屋子时却不禁停滞住了步子。
无他,楚问房间的灯还点着。
透过朦胧昏黄的窗纸,却不见楚问的人影。
鬼使神差般,他叩响了楚问的房门。
并无人应声。
理性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回房,半夜登门拜访本就不是理所应当的行为。
但在仔细思索之前,房门便已经被他推开。
大抵是室外太冷,急需贪恋那一份温度。
室内潮湿、温暖、有浓重的水雾从屏风后面飘过来,在门口遇上寒风,倏然化作水珠,凝结在木门之上。依稀之间,能嗅到沐浴皂角的清香。
宿回渊立刻转身将门阖上。
屏风后淅淅沥沥的水声倏然停止。
宿回渊忽然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匆忙道:“我没什么事,我这就回去。”
就在伸手搭上木门的刹那,楚问的声音隔着水雾与屏风,从身后传来。
“既然来了,就留下喝盏茶吧,我很快便好。”
宿回渊本可以立刻离开,但再一次地,不知怎么了,他回身坐在了桌案旁。
屏风后轻微水声再次响起,像是人从水中走出来,随即便有衣料摩挲的细簌声响。
他端坐在木凳上面,有种如坐针毡之感。
头一回觉得等待如此漫长与煎熬,仿佛每分每秒都被那屏风后的声音所无限拉长,牵动着他全部的心绪。
布料的声音时断时续,似乎是卡住了,良久未动。
他忽然反应过来,楚问现在依旧是看不见的,如此沐浴、更衣,似乎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此刻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过去帮忙,毕竟徒弟帮师尊更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他却无法开口。
一想到他即将看见楚问半`敞的领口,悬挂水珠的潮湿长发,由于沐浴而起雾的长睫……他都会喉咙干哑到说不出话来。
他自然能想象到那个场景。
毕竟曾经见过很多次,在许多荒诞、旖`旎、映着月色的水中,他轻`颤的指尖死死钩住对方的发梢,体温交`叠,连那一向清雅的木香都变得无比浓郁。
因此,便总能勾起一些不合时宜的回忆来。
神游间,楚问已然穿着整齐走了出来。
他下意识垂下眸子,并不想让对方捕捉到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
即使明知对方此刻看不见。
楚问坐在自己身前,伸手给两人各倒了一盏清茶。
长时间浸泡热水使他的指尖比平日里还要白上几分,几乎要与那白玉杯盏融为一体。
宿回渊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发丝并未来得及擦干,大概是急着出来,现在还是湿漉漉的。
不时有水珠从发梢滴下来,将肩部的衣袍打湿。
两人一时无言。
“正好小修士往我这送了些茶叶,是从华山派极寒之地采集的,清衍宗大概不曾有。”楚问将一盏茶推至宿回渊面前,“既然来了,便一起尝尝,温度恰好。”
宿回渊接过茶盏,在手中摩挲片刻,却在桌案角落瞥见茶具中剩下的茶盏。
此套茶具本有四个茶盏,剩下两个安然放置在木盒中并未取出,而自己和楚问所用的两盏,明显是仔细清洗后方用来盛置茶叶的。
而这茶盏,早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清洗好了。
他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问道:“师尊是在等人?”
等谁呢,总不可能是恰巧走进来的自己。
“算是吧。”楚问抿了一口香茶,长袖遮住了下半张脸,“不过现在……太晚了,不需要等了。”
宿回渊不明所以,也拿起茶盏尝了一口。
确实与清衍宗的茶叶很不相同。
茶叶要更苦一些,连茶水中都仿佛沁润了冰雪的清香。
“你这么晚来找我,所为何事?”楚问淡声询问,随即又补充说,“当然,倘若你只是想来喝茶,自然也是可以的。”
在这种情形下,总要说些什么。
在宿回渊走出自己的房门之前,从没想过片刻后,在华山派的深夜,他会走进楚问的房门,跟刚沐浴后的对方坐在一起喝茶。
似乎过于亲密了。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以及,他的控制。
“关于神丹一事……”宿回渊试探开口,“师尊作何想法。”
楚问敛眸,似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我之间,除了这些……”
声音很轻,宿回渊没听清,又问道:“什么?”
“没什么。”
楚问擡手,又为他满上茶盏,随口答道:“那你不妨先说说,你在骨灰新娘的密道里交给我的那本秘闻录,又是想让我看什么。”
宿回渊不知对方是临时其意、随意询问,抑或是蓄谋已久,早就对此有所猜测。
他握住茶盏的指尖微微攥紧,故作镇定道:“我一向觉得此事连环相套,但始终与神丹牵扯不开关系,那本秘闻录恰好记载了关于神丹的史录,寻常书籍上难以查阅,所以……”
“可是那本书缺了一页。”楚问打断他,声音依旧轻飘飘的,不辨喜怒,“那页的信息很关键,你觉得残页会被谁拿走。”
“盯着神丹的人那么多,谁知道呢。”宿回渊笑着摇头,“是那新郎自己收起来的也并非不可能。”
楚问并未作声,只是沉默着看向他,长眸寡淡,热水汽尚未消散,显得那瞳孔都有些雾蒙蒙的湿漉感。
但隐在那目光背后的感情,却冷静、克制、无比透彻,像是一面从未蒙尘的明镜。
他心下一动。
对视与沉默往往能让人惶恐、自我怀疑,因此他更不能露怯。
他回视对方的眼睛,然后缓缓地、沉沉地陷落进去。
“你无需多想。”楚问淡声说,“当初在密道下之时你问过我的问题,我现在依旧是相同的答案。”
宿回渊微怔。
在那个逼仄狭小的密道中,他喝了楚问随身带的桂花酿。
当时他看着楚问肩头与后背处,为了给自己庇护而已经见骨的嶙峋伤口,忽地良心发现,趁着三分醉意,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问出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如果我骗了你,你将如何做。”
当时楚问答他,“我不过孑孑一身,有何可骗。”
当时他尚且当一句无意之言来听,并未懂得其中深意。
可如今想来,楚问的意思,无非就是:没关系。
楚问说自己没什么东西可以被骗,也就是说宿回渊想要问的任何事情,在对方眼中都算不上大概欺骗。
连欺骗都没有,又谈何原谅一说。
楚问不过是用简单的一句,并未明露,却能轻易将他一切罪状卸下。
没了罪名,自然宽恕。
楚问依旧是那个楚问,温柔强大,只是这种温柔对他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他永远会站在别人的那一边着想。
“无论如何,我不会怪你。”楚问轻声道,“但我仍希望,你不会那样做。”
若是曾经,为了这句话,他自然可以赴汤蹈火地衷心于他。
可如今两人异心殊途,就连他来清衍宗这件事本身,都未尝不能说是一种利用。
“好。”他轻笑,哑声道,“我答应你,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过来。”楚问向他擡了擡手,“来替为师擦发。”
楚问头发一直未干,如今衣领处已然湿透一片。
宿回渊在一旁点上火炉,暖融融的热气烘过来,又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帛,双手轻拢起楚问身后长发。
他一向觉得头发算是贴身之物,替对方挽发、束发,都应该是至亲至密之人才会做的事情。
因此曾经在楚问房中蹭吃蹭住的时候,常常会争着帮对方把头发打理好。
楚问也从不拒绝他,总由着他来。
如今,楚问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浓密披散在身后,长度直至后腰。
他的手拿着布帛,顺着对方发顶一路擦拭下来,手背略蹭过对方微凉的颈部,以及隔着衣料仍然明显的脊背腰线。
布帛由干一路变湿,正如他此刻心境。
“师尊头发如此长,平日里都如何烘干?”
“清衍宗比这里还要暖和一些。”楚问淡笑道,“找个太阳好的天气,出去站上一个时辰便好。毕竟独自一人,凡事总要自己亲力亲为一些比较好。”
“世间大多人都独自一人。”宿回渊道,“哪怕有父母、妻室、儿女,都不算真正有人相伴。百年之后人死魂散,众鬼魑魅,又有谁能真正一直陪在身边。热闹不过过眼云烟,人总是要孑孑而来,又孑孑而去。”
“你这番话倒是令我想起一个人。”
宿回渊心下一紧问:“谁?”
“一个……自小一直关系很好的人。”楚问思索片刻道,“他总是不喜规章秩序,总是特立独行,随心所欲。每次都惹怒师尊,清衍宗所有的惩罚都被他轮了个遍。”
宿回渊手上的动作逐渐停滞住了,眸中夹带着不易察觉的苍凉,笑问:“那他人呢,现在又在何处?”
“我亦不知。”楚问偏过头,“但确实有了随心所欲的资本,倒是遂了小时候的愿。”
随心所欲……
他忽地笑起来,既是笑自己,也是笑楚问的话。
在那个没有黑白是非的无间之地,没有伦理纲常,人性中被压抑的欲望、暴虐、残忍在那里被释放到了极致。
弱肉强食,唯利是图,没有人怕死,没有人怕下地狱。
他们已经身在地狱。
这便是楚问眼中的随心所欲吗。
笑够了,他随即开口:“那如此说来,我所说的并没错。你们一向交好,如今却分道扬镳,人本应是独自行于世间。”
“并非如此。”楚问淡声道。
“人既相知相遇,便是有所经历,有所回忆。若是如此,又如何能算作独自一人。”
宿回渊觉得这说法倒是很有趣,“若是他听闻这话,想必也会很开心。”
擡偷看向窗外,夜色已深,便道:“今夜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他推开房门,冰冷的寒气瞬间从室外汹涌而入,骤然从温暖的火炉边走到室外,他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
“你房屋中可备有火炉?”楚问忽然问。
宿回渊步子微顿,疑惑道:“不曾,或许只有师尊的房里有。”
“夜深,天寒,那便无需回去了。”楚问披垂着长发起身,“那边屏风后还有一张床榻,你便睡在那里。”
他有些犹豫:“我……”
“你我师徒,无需生分。”
楚问从身后走过来,将门复阖好,沐浴后的淡雅清香从身侧传来。随着木门阖上的声响,门外寒气倏然而至,暖意逐渐从背后传来,一点点渗透进冰凉的指尖。
鬼蜮冰冷,华山严寒,他曾无处可去,无处可依。
但如今火影憧憧,对方身姿卓然犹在身侧,有融融暖意,软榻冷香,似乎刹那之间,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至少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