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2 / 2)
楚问甚至不想放他走。
宿回渊干笑道:“师尊这是何意……”
“何意?”楚问缓缓走上前来,脚步声在无边的寂静中清晰可闻。
宿回渊无声收紧指尖,汇聚灵力,紧握住手中刀刃。
“你乔装打扮成新弟子潜入宗门,后来沉进血棺之中假死转换身份,如今又意图拿走鬼王刀。”
一字一顿,将事实悉数吐出,仿佛对他的声声审判。
“宿回渊,你还想瞒我多久……”说到最后,声音轻了下来,尾音融成几乎听不见的轻叹。
心跳倏然止住。
下一瞬,楚问握住他攥紧鬼王刀的手,卸去他手臂上的力气,轻声道:“我并非想与你兵戈相见……”
“……”
宿回渊垂着眸子,沉寂许久,随后缓缓转过身来,直视楚问的眼。
他用刀刃在自己下颌上一划,将假面悉数扯掉,只是并未刻意收力,下颌处瞬间泛起一道血痕,顺着苍白的脖颈缓缓淌下,融入领间。
假面扯下,原本的肤色要更为苍白几分,长眉入鬓、凤眸疏冷、惊鸿一面,脖颈上鲜血乍然,宛如苍山覆雪、点墨朱砂。
他轻笑,眸中似有苍凉:“既然你都知道了,便也无需这般假惺惺,你我之间,一个是高高在上、怀揣天下大义的剑尊,一个是食人饮血、手掌万千恶鬼的幽冥鬼主。你告诉我,我们怎么可能不兵戈相见。”
“这些年间,我一直在探查当年之事,若你尚有冤屈,尽可以告知于我,清衍宗向来崇天下大义,不会过分苛责于你。”
“这些年?”宿回渊仿佛听到了极为有趣的事情,“那你告诉我,你查到了什么,真相又是什么。”
楚问似是想开口,但终究没说话。
他确实尚未探明真相,甚至还差得很远。
“十年前,我刺死楚帜,逃窜在外,若你当真信我,为何不来亲自问我;当时我受各大门派所追查,身受重伤,你为何不来找我;鬼界纷争不断,厮杀予夺,弱肉强食,若你当真挂念,为何不来看我。整整十年间,我委身鬼界,遭受无数人憎恶唾骂,你明明有无数的机会可以……”
他想脱口而出“来救我”,但又觉得过分卑微。
他并不奢求别人主动为他做些什么,一点点努力便已经足够。
但整整十年间,那些曾经所谓的爱人、友人、师门,统统杳无音信,没有一人对此事有所怀疑,尝试探查。
仿佛他可以被那些人轻易地遗忘、抛弃。
仿佛他在那些人心中,本就是滥杀无辜、屠杀宗门的恶人。
他继续说道:“如今我只是听闻楚帜魂魄一事,想前来探查,你若当真不想与我起争执,便不该挑明我的身份,直接放我走……事到如今,当年事情难以查明,我已身居鬼主十年之久,你当真觉得,清衍宗能容得下我,仙门百家能容得下我?”
他冷笑道:“自然不可能,你心里明白得很。”
私欲在绝对对立的立场面前一文不值,纵使两人之间有再多剪不断的恩怨,也改变不了他们正邪两道的事实。
宗门容不下他们,世人亦容不下他们。
宿回渊将话说得狠,不留余地,又何尝不是在自己心里刺出淋漓的血口。他站在楚问的立场,自然理解对方的所作所为,毕竟是他杀楚帜在先,而楚帜对于楚问来说,是师尊亦如同生父。当中的原委纠葛,亦只有他一人知晓,他选择瞒下众人,一切后果皆由自己承担。
只是幽冥河下漫长而无尽的时间中,又怎会没有委屈、没有怨愤。
他本可以一辈子留在清衍宗,做一个无忧无虑,平凡普通的剑修,哪怕平庸一生,死后葬在后山的树林里,有风月为伴。
他对楚问的情感亦时十分复杂,夹杂着经年的恨意与情意,而这两种情感在他心中恰到好处地平衡在了一起,甚至并不觉得割裂。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以为楚问会为自己辩解。
楚问浑身紧绷,在对方一声声的控诉中,眸色逐渐泛起猩红,在白皙的底色上尤为显眼,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压抑某种极为强烈的情绪。
随后缓缓道:“当年的事,是我之过……”
宿回渊没想到对方的道歉来得如此果断。
他以为对方至少会辩解,会告诉他其实事实并非如此,他当时也做过许多努力,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单向奔赴。
但只有一句单薄的道歉,在经年之后,显得如此可笑且苍白无力。
“道歉有用的话,便无需刀剑,无需伦理道义。”宿回渊手中刀刃泛出黑气,冷然道,“今日便看看是你的剑狠,还是我的刀快。”
下一瞬,手中刀刃骤然窜出,直奔对方面门。
可楚问并未拔剑,并未闪躲,甚至并未调动灵力护体。对方淡色的长眸中,映射.出鬼王刀愈发接近的影子。
刀刃在楚问眼前一寸的位置堪堪停住,楚问下意识阖上了眼。
宿回渊咬牙道:“为何不躲,连拔剑都不屑么。”
他远不是十年前的清衍宗弟子,如今他与楚问若是殊死相搏,谁赢谁输尚不能定论。
“不是……”对方语调并非像从前那般稳重,反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颤。
“本是我之错,只要你能解气,我不会还手。”
无声对峙半晌,宿回渊收回手中刀刃,收于腰间。
“苦肉计对我没用,既然你不想拔剑,单方面打你又有什么意思。”他自嘲般笑道,“就算我如今将你伤得再重,对我而言,又有何益。”
他转头向外走,“既然你不愿拔剑,怕是也拦不住我,今后若有机会再见,也怕是到了不得不刀剑相向之时。”
“别走。”
身后声音传来,透过浓重水汽到他耳中,声音深重,似是藏着他从未明白的情绪。
下一瞬,脖颈间忽然一紧。
宿回渊骤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咬牙怒道:“楚问!”
楚问眸色幽深如海,似有凄哀,他并不想用这种方法将人强行留下,但他别无办法。
在很久之前,那场新弟子比试的当天,那人身着青衣,手持木剑,神色桀骜,虽然顶着一副陌生的皮囊。
只是远远的一眼,视线相交。
却没人知道,他清冷绝尘的皮肉下,近乎疯狂的占有欲陡然从心底升起。
他从未觉得自己无私、大义,相反,用道貌岸然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从那个瞬间,他便知道,今后无论用何种方法,付出何种代价,他都不会让人再次逃走。
会把他永远、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当初为他带上银锁,说出的理由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更可笑的,不过是假公济私、步步为营的自己。
宿回渊霎时觉得自己颈间一紧,随后整个身体被一.股大力朝前带去,径直撞入对方的怀中。
重心不稳,脚下一滑,摔进了身旁满溢的木桶中。
刹那间水花飞溅。
坠落的瞬间,宿回渊的整个身体都浸在了水底,闷热、压抑、窒息,他喘不过气,睁不开眼,胡乱间摸到自己颈间,原本是极细的银线,如今竟已然宽如锁`链。
他向来水性不好,而热水加剧了这种绝望感。气泡从口鼻间不断吐出,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将要终止在这里。
楚问被牵带整个人也坠入桶中,浑身湿透,他们是一样的狼狈。
下一瞬,有人托着他的头从水中捞起来,口鼻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他大口吸气,宛如濒死的鱼。
在水中之时,隔着水雾,他似乎听到对方极轻的一句话。
“我说过,无论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