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死亡(2 / 2)
马车轻轻摇晃,带着桌上的茶杯漾起圈圈波纹,顾明谨饮了凉透的茶,点燃了小炉里的火,重新煮了一壶。
出了城门,城外人烟渐渐少了起来,桌案上的茶汤澄净,茶叶在水里沉浮翻滚,顾明谨掀开车帘,一阵茶香四溢。
城郊景色如画,远处有山峦相叠,近处有树影幽深,顾明谨只看了一眼,对顾修道:
“行慢些,靠边走。”
马儿的脚步渐慢,若不是有顾修把着,都要垂下头来吃草,旁边一阵风刮过,它擡起头疑惑地左右看看,却被一鞭子打醒,朝前飞奔而去。
“实在对不住,出了点意外。”颜苒坐在顾明谨对面,见桌上有茶,一口气牛饮下去,才艰难地将气喘匀。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乌发披散在肩头,还带着些湿意,发丝贴在白净的脸颊上,勾勒出清丽出尘的轮廓,手里还抱着一大包衣服,有些狼狈,却美得勾魂夺魄。
见顾明谨在看她,颜苒羞惭地解释道:“抱歉,我被陛下盯上了,以齐府门客的身份,不知有没有牵扯到你身上,昨日在月白楼我被人围住,用了国舅府的毒才逃了,昨晚我不敢回国舅府,亦不能去找你,便在这郊外待了一夜,确定无人追来后才上了你的马车。”
视线里,颜苒嫣红的唇瓣张张合合,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不牵连他,顾明谨错开视线,不去细品心头的一抹酸涩。
观他神色,颜苒明了他是介意自己仪容不整,忙理了理头发,解释道:
“我知今日是去祭拜贤王妃,所以我把自己收拾妥当,还换了这一身衣服,今日我虽未焚香沐浴,也在溪水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了,现下头发还有一点湿,等下干透后我便束起来,绝不冲撞了王妃。”
“你是个端正的君子。”听她说着话,顾明谨只觉得喉口发涩,无法接着她的话,只得另起一个话头。
“嗯?”颜苒一愣,随即意识到他这是不介意的意思,忍不住松了口气。
“应当的,是我耽误了世子的姻缘。”颜苒答,眼里也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落寞。
顾明谨不敢再看她,垂下头,又为她添了一杯茶:“你不欠我什么,那天晚上,是我先无礼。”
颜苒正口渴地紧,便又将茶一口饮尽,想到那天的事情,又觉出了几分怪异。
那天顾明谨究竟问了什么,她又答了什么,竟然能惹得顾明谨动手?
她原本未深想,只当是她妄言情爱,教顾明谨觉得唐突羞愤。
可这些日子看下来,对方又实在不像是知道她的心意……
颜苒脸微红,在心里纠正自个道——是从前的心意。
颜苒手上转着空空如也的茶杯,斟酌着问道:“世子的琴音可是能迷人心智?我丝毫不记得那夜世子问了什么,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诨话,如今既然能和世子坐下来喝茶,不知能否请世子提点一二,将那晚的事情说清楚。”
顾明谨没有立即答她,而是紧接着又为她续满了茶,见她又一口牛饮了,才缓缓道:
“那时我对你存着疑虑,便引你去青松院,想借这琴曲打探究竟。”
颜苒恍然大悟,“世子可是怀疑我的身份,是了,在这之前你我并不相识。”
顾明谨一愣,并不相识……重来一场,他只觉得颜苒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都快忘了,原来在这方天地,他与她的情分也不过几日的相识。
亦或者,还未曾有开端。
“算是吧。”顾明谨点点头,擡眼深深打量她的面色,继续道:
“所以,我问了你,究竟是谁?”
颜苒拢了拢头发,想不通这个问题有何玄妙,难道她还能答出别的东西不成。
视线与顾明谨撞上,她看出了些压抑在他俊美外表下的杀意,此时马车突然被什么垫了一下,她想扶住什么保持平衡,却发现四肢用不上力,软绵绵地朝顾明谨的方向倒去。
顾明谨及时扶住了她,才没有让她碰倒一桌茶具,他揽着她软绵绵的身子抱在怀里,一手钳住了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
“你说,你不知道。”
“你还说,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我不信你。”
颜苒张嘴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清风吹开车帘,任青山撞入眼中,她才发现,这不是去王妃陵寝的方向。
心头泛起浓浓的恐惧,比肩上藏着的伤还要令人心痛,这一晚上,她狼狈地四处奔逃,还是收拾体面来完成与他的约定,她再次放下了所有防备,却还是一头撞进了他的牢笼,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重活一场,竟是比前世还要可悲。
但顾明谨究竟在说什么,他又想干什么?谁死了,谁又回不来了,他在茶里下了毒,又要将她带到哪去?
她睁着眼睛盯着顾明谨,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对方也垂头看着她,擡手轻轻擦去了她脸颊滑落的泪珠。
“死了便是死了,你不能抢走别人的人生,知道吗?”他捧着她的脸,在这残忍的时刻,声音里竟然有她两世都未听过的温柔。
“回你该去的地方吧,人死如灯灭,或许早该放下。”顾明谨看着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的眼睛看别人,亦或者是在看着她眸中倒映着的自己。
思维也愈发混沌,她毫无防备地喝了太多毒,如今留住理智都成了奢望,但她知道顾明谨让她去死,让她把人生还给别人。
还给谁?三年前的颜苒吗?让三年后的她死去,带着灰暗的记忆永远消散于世间吗?
她确实早该消散,可既然重来过,有改变一切的可能,又怎么能放下?
只要三年前的颜苒能护住爹爹,能去为自己而活,她情愿消散,可三年前的颜苒又在哪呢?
顾明谨,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又凭什么要赶她走?
前世,害死她的,不正是他吗?
“世子,到了。”马车停了,顾修从前面撩开车帘,看着四肢绵软的她,眼里划过一丝不忍。
顾明谨点了点头,打横抱着她,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又让顾修撑起伞,为她挡去炽热的骄阳。
平稳的声调,辨不清的梵文,耳畔的诵经声越来越大,塞满了她的脑子,她感觉自己被放一块冰凉的石头上,随后顾明谨温暖的身子离开,烈日骄阳之下,在长安城郊的某处陵寝,幕天席地,她披散着头发,被一群和尚围着诵经。
她受了伤,又喝下了太多毒,脑中昏蒙不堪,靠着一念维持着理智,她不知是身体支持不住,还是灵魂要开躯体,思维将散不散,分不清是佛光还是烈日,一片金色光晕绽开后,所有颜色消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无与黑暗。
便像是,前世落下山崖时一般。
这一次,她是真的要死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