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生之艰(2 / 2)
郑从彦掀了掀眼皮,他和景瑶的交情没有那么深,他大概能猜到天都将要发生的事。
晏昭倏然道:“这是计。”
景瑶扯起唇角,搪塞他,“能有什么计,要不是女帝,我景家早被先闵帝灭门了。陛下还让我统率三军,封我做大元帅,她最宽仁不过……”
“况且,二哥还在天都,我不能不回去。”
她并非不懂,将在外,天都远,君命从或不从只看将军是否有把柄。战事吃紧的关头,召大将回都,古来不是没有,革职查办,释兵权,约莫不会有好下场。
但她不能抗命。
飞燕城距天都三千里,归路迢迢!
天都,深宫院墙中,六月日头高照,陌上柳色苍翠。
女帝与楚清席地而坐,于一片柳荫处垂钓。
炽阳太盛,楚清脸颊上沁出汗珠实在觉得河边垂钓远不如一头扎进河水中来得清凉。反观女帝王楚溪,穿着玄黑的帝王常服,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楚清心底暗暗敬服,他再修行一百年都比不上王楚溪的一根手指头。
“清弟在想什么?”
楚清回神,这燥热的烈日令他头脑发昏,直言道:“在想陛下培养我,到底是看中了我什么地方,我哪里值得陛下看中。”
王楚溪哑然失笑,“妄自菲薄。”
“说真的,我除了是长公主和楚驸马的儿子,根本不通朝堂政事,你不怕我把南梁玩灭国了吗?”
“不会。”王楚溪道:“有人生来能呼百应做君王,有人将星临世,有人满腹经纶才高八斗,有的人学富五车,还有的只能做个说书人,皇帝就算庸庸碌碌,无所作为,这些人总会靠着自己的能力走上该走的路。最怕皇帝无能而不自知,还要大言不惭指点江山。”
楚清点点头,“所以做皇帝的,最好还是施行仁政,广开言路,明辨是非,纳天下言。”
风动柳叶,日影斜斜,一抹金芒在王楚溪眼睑处摇晃,她微眯起眼睛问他,“这也是那些老头子教你的?”
关清抛下鱼竿,向后仰躺,目光失焦地看到交织的树杈,细而狭长的柳叶打着旋儿悠然飘落他眉睫,他有些困乏了。
耳畔女子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得他脏腑颠倒。
“倘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握着足以震慑天下的权柄,是要将它散出去给你的百姓子民,还是要将它攥得更牢靠些?”
楚清答:“散出去还是攥牢无所谓,我会选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
“吏治严酷,军纪严明,人人劳而有所得,法度之下,百姓仁善是吗?”
王楚溪伸手撚起遮目的柳叶,说:“阿弟,晋开阳教了你什么?齐行之教了你什么?关彻那个老匹夫又教了你什么?他们教你,民为贵,君为轻,仁义爱民,法度得当。今日楚姐姐再教你,龙椅上有什么。”
“北地秦幽二州常有旱情,南边星桥江易逢洪涝,逢灾年国库不丰,清官好官总要上书乞赈济百姓。头一年划分各项开支都有数,灾情就要从别的地方挪用银子,哪里挪?朝廷上下大小官员吏禄俸薪和赈济灾民要你选一个,怎么办?”
“振济百姓。”
“那官员俸禄怎么办?”
楚清猛地坐起,皱眉道:“我在吴州和华光城看过一下官吏办事,冗长繁琐,且多尸位素餐之辈,这种人本就当减其俸薪。”
王楚溪先是轻笑,旋即仰头大笑。
“孤起初也是这样做的,后来孤在金匮中拿到了一封检举贪官的书信,查明原委却令孤不得不自省。”
楚清闻其详。
“我朝与朔北短兵相接时,一县令的县丞俸禄一两而已,将将养活家中妻小,穷困拮据,后来因爱女突发恶疾,贪赃枉法,一个贪官诞生了。他的上峰县令拿住了他贪墨渎职的把柄,这个县丞不得不继续收敛钱财,贿赂上峰,上峰贪赃枉法,拿钱去疏通更高的关系,这一脉个个是贪官,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拔也拔不起来了。”
“如此一来,孤反而不该削减官员俸禄。”
楚清没有被她绕进去,说:“贪赃枉法之辈并非人□□女突生恶疾,贪官除不尽只因人心欲壑难填,岂能怪罪于俸禄太少?”
王楚溪遂道:“孤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龙椅上的权和势可分给尸位素餐的官吏,而不可归于庸人平民。”
“夫人者,生而多艰也,必得尝尽艰辛来穿衣裹腹。所谓君王,就是让天下人尽他们最大的努力活着。王,力有不逮为乱世,力而有余,为盛世享年,要做的不是什么让天下人安居乐业,而是要他们苦厄困顿,拼尽全力活着,感生之艰难却心含慰藉,不舍人世,甘为氓隶之属。”
楚清每一回听她侃侃而谈治世经国之道都有种不在人世之感,这等狂悖,或可堪称残暴之言论,实在不像是女子之论,更不像是帝王之论。
她想教他什么,又为何选在这样一个盛夏的午后。
“楚清,孤,天命尽于此冬。”
“臣弟……”楚清连忙跪地叩首。
“你母亲并非寻常女子,她手中的明月楼也并非是歌舞府邸,孤已命景珏料理了,但他们投靠季无尘,季无尘握着孤与景家兄妹杀害闵帝的把柄……”
她疲乏地揉着眉心,转头看见楚清满脸震惊,不由觉得好笑。
“此事于你虽有威胁,但算不上大事,季无尘是楚驸马的弟子,他反的是我,等你登基,他会站在你这边,有他接管明月楼也好。你要防的是你母亲,恐她与你相争,最好永绝后患,你继位名义上还差点,反孤也要个合情合理的因由,弑母之仇……”
楚清木然,双目失神,什么意思?
王楚溪知道他一时转不过来,只得摆手道:“罢了罢了,不杀她也行。”
她促狭一笑,继而道:“我还下了一道诏令,召景瑶归于天都。”
“将帅功高震主,何况景家在军中威名赫赫。孤一个楚家女能做皇位,他景家有景瑶亦可,孤这个先河也不知开得对不对。”
“景瑶将军她不是那样的人。”
“和她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关系,你舅父和外祖难道不知道你父亲没有谋反之心吗?她已经接旨,在归都的路上了。”
王楚溪刚说完,她的鱼竿动了。
“正是时候。”
水光粼粼,鱼儿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鱼唇挂在弯钩上,鱼尾奋力摆动挣扎着。
楚清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气魄,劈手夺过来王楚溪的鱼竿,手一滑,鱼和竿齐齐落入水中。
鱼竿浮在水面上,鱼儿摇尾,无踪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