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叩首(2 / 2)
“武帝也没有灭蛮人一族吧,只是收了星桥江以北的草原和耕地,逼蛮族屈居一隅,逼迫他们越过雪山,另寻生路罢了。”
王楚溪:“那还不够吗?”
“武帝在位三十年间,蛮人不敢越过大梁山河一步。他一死,长期处于饥寒交迫之下生存的蛮人大举进犯,那些越过雪山的更骁勇的蛮人,在寒冬腊月直接杀穿了星桥江以北的旷野,与南梁划北阳关而治。自那之后的百余年,南北大小战争从未终止。”
关清说:“蛮族是灭不尽的,而他们脉络流淌的血里没有温顺和屈服。”
“你要援助朔北?”王楚溪讽笑道:“那你可得想想,跟朔北讨要什么,才能让南梁的百姓放下仇恨,不然你可就是南梁史无前例被子民拖下王座的、众叛亲离的王了。”
她冷漠加上一句,“像你们的故交旧友一样。”
故交旧友啊,关清仰头,远在北地的旧友在做什么呢?
也许正包着柔软温暖的羊羔坐看天边云起云落。
阿木尔大君被囚数月,朝格图拿他还有用处,还不能让他轻易死去。
任由他昏睡着,每三日一碗天仙子将人叫醒,醒来喂点吃的,再晒晒太阳。
他瘦骨伶仃,又畏寒得厉害,七八月的烈阳下寒意都沁透到骨头缝里。
草原上痛恨厌恶他,却知道,这样的大君就算没有被废,也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了。
如此茍活,换做别人,还不如早早抹了脖子,好歹还能给自己留份体面。
他成日里望着东南方向,不晓得为什么还活着。
朝格图不指望能从一个神思不清明的人身上问出来缘由,所以问大萨满。
“他在等什么?”
大萨满老态龙钟,发胜清雪,一息三叹。
“等不赦的罪孽加身、黄泉的大门在眼前洞开。”
朝格图沉默,阿丽玛抱着萨日娜喊他吃饭,大麦碾成粗粝的粉末,熬成的糊糊,还没长牙萨日娜要吃的。
阿丽玛怨恨阿木尔杀害了她父亲,但也是记得他曾救下了自己的丈夫。
马背上挽弓搭箭射落雪山之巅苍鹰的少年,变成了一副行尸走肉,她到底于心不忍,端了一碗糊糊给他。
阿木尔接过来,道了声谢。
草原最漂亮的姑娘嫁作人妇之后,依然有着远苜宿草开花时的妍丽,而她身前的人宛若沙地荆棘一般衰弱干枯,唯有那双曾经星辰一样璀璨的眸子熠熠生辉,不觉黯淡。
谁记得阿木尔之名,原来只是那钦大君赠予儿子的“平安”而已。
眼看着落木萧萧下,山山黄叶飞,朝格图按捺不住了。
“南梁事变,女帝禅位。”
阿木尔神情无波,朝格图又加上一记重锤,“探子截获了一封信,不知是送往何处的,更不知真假,但我早该拿来给你看看。”
他回帐中取信,他展开看过无数次,还是觉得,只有这封信能让阿木尔动起来。
“北阳关灭马阑勒的南梁大功臣写的。”
萨日娜还不知事,被父亲抱在怀里,看着这张写上墨字的纸,高兴地攥在手中,不肯撒手。
朝格图不愿意为了这么一样无足轻重的东西惹哭女儿,遂抱着她走到了阿木尔身旁。
走到他身旁,萨日娜依然不愿意把信给他。
阿木尔把羊羔放下,含笑逗了她一会儿,将腰间系着的狼尾毛坠子给她玩,趁机从小姑娘手中取过了信。
他看了一眼,笔走龙蛇,不假。故而心神震荡,几乎要遏制不住心尖蔓延出的疼痛,再展信,才将将读了下来。
【臣钦承圣恩,猥以凡庸,滥司民牧。蒙圣主厚知,竭诚不忘,虽夙兴而夜寐,然心力已罄,兢兢在事,一忧未除。民生弗遂,朔河浮尸,臣心丧若死。
刳肝为纸,沥血书辞,臣大限将至,无望回都,祇敬望阙叩首。】
与其说是奏疏不如说是绝笔,送往九阙宫城的奏疏,写给他看的绝笔。
朝格图问:“该不是别人冒充他的笔迹写了信故意让我们的探子劫到的吧?”
阿木尔将信搁在荒丘上,一阵大风起,这封信被向吹向了天边。
“我要去北阳关。”
“万一是假的呢?”
“天底下能写出他这一手字的,天都或许还有个他的弟子。”
朝格图几乎要以为他根本没疯,脑子清醒得很。
但他还是说:“我要去北阳关。”
“你不要命了,那可能是晏泽芳设下的陷阱!”
“是不是陷阱,去了才知道。”
草场上到处跑着马儿,这时节,朔北最不缺的就是马。
他单手撑地站起来,豪迈地喝光了一碗大麦糊糊,对朝格图说:“与南梁议和吧,还有什么重礼能比得上将大君的性命献给盟国处置呢?”
朝格图赤目怒道:“朔北尊严涂地!”
阿木尔讶然,“怎么会,你和其他部落的首领不是给我定罪了吗?叛国之罪。”
他吹了一声哨,马儿四蹄飞扬向他奔来。
大萨满拄着牦杖,步履蹒跚地背着包袱过来叮嘱他,“厚衣、药材、还有干粮。”
似乎是老早就给生性不羁的浪荡游子备好的包裹。
朝格图忍不住冷笑,这是什么意思?他根本就没有把朔北当作他的家吗?
人眼看着就要走了,朝格图还是忍不住朝他心窝捅刀子。
“那天你说是我父亲推你上王座,你为了报复他才选了我!可那是你的晏泽芳游说我父亲,让他以为你奇货可居,才助你收复草原十八部!”
“悔不该将你推上君位!但你若为此怨恨,该怨的不是我父亲。”
岂料阿木尔勒住马缰绳,神色如常。
“悔不该将我推上君位……我知道,我不舍得怨他,也怨不着他,还不能怨你们吗?”
一人一马奔驰向南,孤寂得像是天与地只剩他一个漂泊羁旅客。
朝格图徒然在原地咒骂:“去他娘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