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贺表来了(二十)(2 / 2)
无一字虚言,无一事不确!
这些,才是真正侵蚀大明国本、将亿万黎民推向水深火热的痼疾沉疴!
陈恪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纸张边缘。
这些现象,他岂会不知?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更透彻!
甚至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练兵、造械、试图开海、乃至在权力场中艰难周旋,最终极的目标,不也正是为了改变这一切,为这个古老帝国寻找一线生机吗?
海瑞的奏疏,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将他心中所有忧思与愤懑,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看着看着,陈恪眼中激赏与共鸣的光芒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一丝无奈与惋惜的复杂情绪。
海瑞,指出了所有病症,诊断无比精准,言辞犀利如刀,足以惊醒世人,刺痛帝王。
但……然后呢?
奏疏的后半部分,海瑞也确实提出了他的“药方”——恳请陛下幡然醒悟,即刻收起修仙之念,重回朝堂,亲理政务,远小人近贤臣,整顿吏治,抚恤百姓……
这些建议,正确吗?绝对正确。
空洞吗?极其空洞。
它们更像是一种基于儒家理想模型的、道德层面的强烈呼吁与劝诫,充满了“理应如此”的正义感,却严重缺乏具体可行的、能够打破现有僵局的操作路径。
如何让一个沉迷修道多年、权力欲极强且猜忌心极重的皇帝,瞬间改变其根深蒂固的行为模式?
如何在一夜之间清洗掉盘根错节了整个官僚系统的贪腐惰怠?
如何在国库空虚、灾荒连连的情况下,迅速有效地“抚恤百姓”?
这些涉及权力转移、利益重新分配、资源调配、执行监督的庞大系统工程,绝非靠皇帝一纸“下定决心”的诏书就能解决。
海瑞给出了方向,却没有提供能够撬动这块巨大顽石的杠杆与支点。
他是一位卓越的“诊断者”,甚至是一位不惜以身殉道的“吹哨人”,却并非一位高明的“手术师”。
他的方法,更像是期望用一次剧烈的道德震撼疗法,让病人自己幡然悔悟,然后凭借自身力量完成刮骨疗毒。
这……太难了。
近乎理想主义。
陈恪缓缓合上了奏疏抄本,闭上双眼,靠在引枕上,胸膛微微起伏。
他完全理解了海瑞此举的价值与局限所在。
海瑞最伟大的贡献,也是最致命的一击,并不在于他指出了那些众所周知的弊病,而在于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公开的、决绝的、甚至带有羞辱性的方式,彻底戳穿了嘉靖皇帝自欺欺人的最后遮羞布!
嘉靖帝数十年来,一直精心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与叙事:
他将严嵩父子推向前台,充当敛财工具和挡箭牌,默许甚至纵容其贪腐横行,将天下所有的怨气与骂名都引向“奸相”;
他自己则深居西苑,扮演着那个“圣心默运”、“洞烛奸邪”、“最终出手收拾局面”的圣明君主形象。
仿佛一切坏事都是严嵩干的,而他是那个被蒙蔽、但最终会拨乱反正的英主。
这套把戏,骗得了许多人,甚至一度可能骗过了他自己。
而海瑞的奏疏,用最直白、最残酷的语言,撕碎了这一切:
“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前而已!”
这短短一行字,真真是字字千钧,如同雷霆,劈开了所有虚伪的假象!
它赤裸裸地告诉嘉靖:严嵩倒了,但贪腐停止了吗?吏治清明了吗?百姓安居了吗?没有!一切照旧!甚至更坏!
这说明什么?说明根子不在严嵩,而在你皇帝自己!
是你皇帝需要这套腐败体系来为你敛财修道!是你皇帝默许甚至鼓励这种混乱来维系你的权力!严嵩不过是你的一条狗,换条狗,只要你还这么干,结果还是一样!
你根本不是什么被蒙蔽的圣主,你才是这一切的根源和最大的受益者!
你还想自比汉文帝?汉文帝百金之费修露台便止,而你修宫观、炼丹耗资巨万!你连汉文帝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千秋史笔,不会记得严嵩有多少罪过,只会记得你嘉靖皇帝是如何的昏聩奢靡、荒殆朝政、耗尽民力!
他给嘉靖描绘了一幅千秋万代之后,史书工笔将如何记载的可怕图景——不是一个被奸臣蒙蔽的可怜君王,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明知故犯的、为了私欲而放任天下糜烂的昏君!一个自欺欺人到了可笑可悲程度的独夫!
这才是嘉靖帝为何会气得吐血,为何会陷入那种疯狂猜忌的真正原因。
这不是普通的批评,这是对帝王人格和历史定位的终极否定!是诛心之论!
想明白了这一切,陈恪的心中,对海瑞的敬佩达到了顶点,同时也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与……一种奇异的释然。
海瑞,已经用他的生命和勇气,完成了最艰难、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唤醒。
他或许没有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案,但他用这惊天动地的一吼,强行将帝国最核心、最腐烂的脓疮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螺旋。
迫使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都无法再假装看不见,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他创造了一个“危机”,一个巨大的、充满风险的……但也可能是唯一的“契机”。
至于如何利用这个契机,如何将这场道德层面的震撼,转化为切实可行的改革动力与方案,如何在一片废墟上艰难地重建秩序与希望……
陈恪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那方灰白的天空,眼神深处,重新燃起了一种冷静而坚定的火焰。
那……就是我陈恪的事了。
好似冥冥之中,海瑞将接力棒交到了陈恪的手中。
那么接下来……
陈恪的思绪飘向了远方,飘向了他苦心经营的神机火药局,飘向了东南沿海正在试航的新式舰船,飘向了北疆那些正在尝试“以胡制胡”的年轻将领,飘向了那些在繁琐账目中与他较真、试图厘清每一文钱去向的户部吏员……
实力。
唯有实实在在的实力,才是撬动这僵化格局的支点。
海瑞提供了道义的高度和批判的锋芒,但真正要改变什么,需要的是另一种力量。
一种基于技术进步、军事革新、财政健康、乃至……对未来清晰规划的力量。
一种能够在不彻底推翻现有框架的情况下,逐步渗透、蚕食、最终重塑规则的力量。
开海,强军,厘清吏治,改善民生……这些他一直在做,但或许可以借助海瑞造成的这次巨大冲击,更快、更坚决地推进?
嘉靖在震怒和恐惧之后,会不会有一丝虚弱?
会不会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海瑞口中的“昏君”,而暂时默许甚至支持一些实实在在的“强兵富民”之策?
朝中那些被海瑞之言触动、却又不敢明言的官员,会不会暗中转向支持务实改革?
这一切,都需要极其精妙的拿捏和运作。
陈恪重新睁开眼,他的眼神不再有丝毫迷茫与病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坚定。
病室寂静,唯有心潮,澎湃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