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2 / 2)
太后沉默片刻,又问:“你梦的,是哪位菩萨?”
“……是白衣,观世音菩萨。”
太后眉毛一挑,盯着她:“你撒谎!”
这声厉喝几乎把公主吓破了胆,她大惊失色,仰面望向太后:“母后……”
“竟敢假菩萨之名编谎,说什么托梦,一则对哀家和皇帝不忠不孝,二则不敬神佛,你该当何罪!”
公主在极度震惊中茫然了片刻,她不知是哪里被太后发觉了破绽,她也来不及细细琢磨原因,来不及分辨承认和否认哪个更糟……危急混乱中,她唯一记得自己对惜花承诺过的“绝不反悔”,便急急磕头道:“儿臣冤枉!儿臣真的是梦见了,是真的……母后明鉴!”
见她一口咬定,太后眼中神色变幻两回,冷冷道:“惜花说的,可和你不一样。”
公主心猛地停跳一拍,惊恐慌乱。怎么会不一样……惜花那边怎么了!是她露了破绽么……还是她已向太后投诚……或是她经不住严刑拷问,被迫……
到底是什么?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那该怎么办?怎么办?
不,不能改口了……自己已经发过誓,要一条路走到底,哪怕是条死路……就这样吧,哪怕惜花失了手,哪怕母后揭穿了自己,自己只剩一个人也要死死地咬住,因为自己是真的梦见了,这是真事,是真的,是真的……
她回过神来,不住摇头:“儿臣真的梦见了,此事句句是真……不知惜花姑姑为何说得不一样……”
太后仔细端详她,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并不答她的话,许久后,忽然缓和了神色,开口道:“阿婵,你不必如此害怕,母后没有怪你的意思。”
公主一激灵,又是短暂茫然。太后几乎从未称呼过她的闺名,每每只称她的封号“文馨”,冷淡威严,此时乍一听见,难以置信,心头起伏如波澜万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阿婵,”太后走近前来,将她从地上扶起,“你长这么大,受了不少委屈,母后心里都清楚……”
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安慰是公主哪怕年幼时都不曾听过的,她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一红,下意识地应答:“母后言重了,儿臣不曾委屈……”
“无论旁人说什么、传言多难听,我们始终是母女,是十月怀胎、血脉相连的母女,阿婵,你在怕些什么?为何不告诉母后?难道母后不能为你做主么?”
公主从未听过太后这样掏心窝的话,一时泪眼朦胧。是啊……眼前至尊至贵的皇太后,是自己的母亲,是自己的亲娘,为什么……亲生母女之间连句实话都说不了,她们是为何到了这种境地!
“有什么话都讲给母后听,好么?”太后柔声道,“你和你皇兄,是母后最亲的人了。”
若在往日,公主早已受宠若惊、喜极而泣,为太后这极难得的温情无不从命。可如今她已经历经几回坎坷险境,心境大有不同,即便是此时也不曾放松戒备,于是垂下了目光,只是讷讷轻声道:“儿臣并没怕什么,母后放心……只是……只是做了这个梦……”
太后神色更为慈蔼:“你是公主,做梦便不是小事。今早你皇兄传你见他,也是为了这件事。阿婵,你自己是怎么想?”
公主垂首恭敬道:“……事关社稷,儿臣身为公主,愿意为国出家,为大宁祈福。”
太后轻轻搂住她,叹了口气:“你有大义固然好,但你可曾想过母后?母后年老了,只有你一个女儿,怎么舍得你去出家……只要你肯,母后可为你设法平息,不会再有人议论你的梦,你也不必出家,将来可常常母女相聚,享天伦之乐。菩萨若真有灵,感于你的孝心,也一定不会怪你。”
太后这番话极为诚恳,讲得顺理成章,公主一时无话可说。她胸口起伏,心怦怦跳着,她过得太孤独了,无法拒绝眼前这个温情的母亲,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况且太后的话一向无人能拒绝。
她有片刻的僵滞。习惯性地,她想要用手指去绞帕子,甫一触到,随即反应过来不能做,停住了。是的,惜花告诫过她,一切暴露自己真情的习惯都要藏起……母后是难以蒙蔽的……她贵为太后,容不得糊弄也容不得违逆,可她自己的话又是真的吗?
舍不得女儿出家?母女相聚天伦之乐?
突地,惜花的话在公主耳边响起:“……出嫁就要没命……公主宁可选出家对吗?”
公主浑身一震,不由得擡起了头。
一擡头,就对上了太后那双注视着她的幽深眼睛。“阿婵,你说呢?”
公主迅速地又垂下眼去,小声道:“回禀母后,儿臣也舍不得母后和皇兄……可是,儿臣实在不敢拿江山冒险……这……忠孝之间,儿臣……”
太后脸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沉,温和语气却丝毫未变:“看来你是真的梦到了神明训示,罢了,由你皇兄做主吧……只是惜花这贱婢可恨,胡编乱扯,让母后差点错怪了你。”
公主心一跳,忍不住问:“她……说了儿臣什么?”
“她说你根本没做什么梦,全是编出来的。”太后淡淡道,“当面欺骗哀家,自然不能轻饶。哀家会让人割掉她的舌头,逐一拔掉她所有牙齿,这样她就能管住自己的口齿了。”
公主浑身一寒,失声道:“母后!”
太后看向她。
公主慌忙下跪,顾不得避嫌求情道:“母后息怒……惜花姑姑对儿臣一直悉心照顾……您就看在,看在往日的份上,饶了她吧!”
“欺骗哀家,这已是从轻发落了……除非,她是冤枉的。”太后静静看着公主,“她是吗?她说你没有做梦,是实话吗?”
公主跪在地上,手指掐进了掌心里,从未像此刻这样煎熬过,短暂的沉默里,每一刻都像被凌迟一样。终于她开了口:“不,不是的……儿臣真做了梦,儿臣说的才是实话。”
太后神色微微一动,又盯着她看了一阵,不再多言,起驾离开了晖芳宫。
太后辇驾远去后,公主才从地上起身,才一起来,脚一软又往地上瘫倒。宫女连忙扶住她,惊见她脸色苍白,衣裳都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
宫女们连忙扶的扶,擦汗的擦汗,上茶的上茶,拿衣裳的拿衣裳,忙成一团。
公主喝下一口热茶,气息渐渐不那么急促了。她靠在软椅上,默默想起了惜花之前的叮嘱:“哪怕太后以奴婢性命相胁,公主也不能反口,否则不但是奴婢,连同一整宫的宫人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