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2 / 2)
“既是没落了,养不起诸多下人,便要另行发卖。这时,宫中恰好传出消息,要招宫女太监。我便对主人说,我愿意主动净身入宫,所得银两给主人解难。净身入宫得的银子,可比寻常人家买家奴的钱高许多,且往往主人家发卖奴仆,也不至要让他们断绝子孙,以免损伤阴德……我自己这么一提,主人家自是非常高兴,连连夸赞我懂事。”常宝春回想着道,“其实,我那时想得很简单:我家冤屈,我想找皇帝伸冤,而皇帝住在宫里,所以我要入宫。我只知道,父亲临别时嘱咐我的话,我永远记住了,我记住了我家冤情和我家仇人,我要为全家伸冤!……至于,江家从此无后,我倒不怎在意……人生太过无常了,生死只在一瞬之间,可是,我不能让我父亲永远蒙冤,让我一家永远蒙冤!”
他略为压抑了声音中的激动,接着又道:“等我进了宫,才知道宫奴想要平安活着有多不易。好在我在那熬人的主人家两三年,终归比别人有眼色,还算稳得住。我时刻牢记家中深仇,卖力干活伶俐讨好,时时勤学苦练,果然在宫中讨得青睐,步步上升。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从一个末流的洒扫小太监,到了御前伺候,当上小管事,最后又当上了副总管太监。”
“这升迁看似运气好,独我知道里头惊险多少。直至我当上了副总管太监,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先从宫外小心翼翼打听了女眷们的下落,她们或是死了,或是改名换姓再没有踪迹……我心底仇恨比火烈,比海深,每每让我睡不着觉,可我不敢流露一丝半点——我爬到这个位置实在太不容易,绝不能一时冲动,前功尽弃。”
“我只能全力留心,留心合适的时机……我一直探听朝堂和民间的风声,可那老贼除了好名,不好酒色也不爱钱财,极难扳倒,我等了许多年也未寻到他一个错处。”常宝春的声音微微有了一丝波动,“我苦苦等待,机会终于来了——郦老贼在他老家亳州大兴土木,预备立祠建陵,被御史参奏,说侵占良田加重民赋,甚至为此事弄得河流改道,集市萧条。虽然老贼官位高又德高望重,可他竟然越过皇帝自行立祠,先帝对此是相当恼怒,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一连几日沉着脸,老贼这下觉得不妙,急忙请罪解释,他许多门生、故友也纷纷说情。”
“据我看来,这是先帝对他最动怒的一次了,虽然暂时没有任何处置,可换做以往,早就对老贼好言安慰,可见此事在先帝心中非同小可,毕竟私自立祠建陵,给自己加封身后之荣,那是藐视天子,是大不敬!”常宝春面容绷紧,声音急促,“我不能再等了……我入宫苦苦等了二十多年,都没等到时机!这一回的风波是最大的了,以后恐怕连这样的时机都没有……老贼年逾八十了,再等下去只能等到他风光入土,还要立碑立传,受万人拥戴……不!绝不行!我必得抓住这次宝贵的时机!”
他缓了缓,道:“为了一击必胜,我仔细想了好几个日夜,反复盘算,才终于决定动手。”
惜花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紧张急切地继续听。
“我特地往御膳房去了一趟,安排了亳州出产的鲜鱼,格外交代师傅将鱼做得可口。到伺候先帝用膳时,我殷勤服侍,果然,他尝鱼肉鲜美,随口赞了一句。我便觉时机到了,有意解说道:‘这是亳州最有名的春南鱼,极为鲜美,一向少有,这段时日亳州街市萧条,更是难得,一共才得了两条,不足平日里的十一。’”
“当时先帝突然就皱起了眉头。这正如我所愿——以这旁敲侧击,提醒先帝郦老贼的行径不但大不敬,且扰乱百姓生计。我料想先帝定会不快,他越不快就越好,最好是勃然大怒,便能一怒之下问罪郦老贼。”
“那时我心中极为紧张激动,如拉得快要断裂的弓弦……只见先帝眉头越皱越紧,却突然目光如刀,朝我瞪来,怒喝道:‘如此多言!你是在讥讽朕贪图珍馐、劳民伤财吗!’”
惜花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
“先帝盛怒下摔了杯盏,即刻将席撤去。我惊愕万分,当即跪下请罪,大汗淋漓,心知事情坏了,自己大难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