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袭(2 / 2)
她叹了口气,接过泡好的茶饮了一口,清苦满喉。“这江山从来都是他的,便这么容不下。”
梁姑姑心头也是苦涩。太后过于信任母子血脉,可天子心中有挡不住的锐气霸气,痛恨被人掣肘,痛恨看人脸色,定要将整个朝堂牢牢握在掌中,百官起落必得从他心意。
这一点,先帝也有,否则他当年也不会打算……
梁姑姑心底一寒。
太后恰也与她想到了一起,“当年父亲与伯父势大,先帝便是恨着哀家,时时不忘要对付哀家,在宫里逐个拔除哀家的人。他做得隐秘,可哀家又岂能不知?”
她冷笑了一声。“好比莹妃那件事。他拿着莹妃做幌子,借口膳食不佳除去哀家的人,哀家岂能让他用得这么顺手?看着他亲手降罪于莹妃,再也用不成这柄利器,哀家才算略略出口气。”
她知道,先帝之所以发怒,怒的不是莹妃的挑食,而是他夸下了口却被推翻的尴尬。一个自负的男人,最受不了失去面子,他便只能把一腔怒气发作在不顺他意的人身上。
“哀家防范得严,他虽伺机除去几个,哀家折损倒也不大。可他对付哀家不算,竟又打量起了哀家的儿子,一心想要挑皇儿的错,以便另立太子。”太后冷冷道,“好在皇儿争气,他挑不出错来,只能改了主意退而求其次,哼,去母留子……”
梁姑姑面容绷得极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候……先帝为了尽可能切断太子与郦氏的联系,打算去母留子。幸而太后警觉,先下手为强……最后,先帝驾崩,太子登基……
那彼此较量的短短半个月里,全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当时太后的一名近身大宫女被先帝收买,害得太后两次险些丧命,太后一直隐忍到先帝驾崩后,才处置了她。
太后自嘲地笑了一声:“皇儿不愧是哀家与先帝的好儿子,承袭了我俩的血脉……你还记得皇后的病故吗?”
梁姑姑骤然一凛,低声道:“奴婢记得。太后当时就有怀疑。”
“是啊,他登基后,是哀家做主,为他娶的皇后。他对皇后并不宠爱,倒还算是以礼相待。可仅仅两年,皇后就病故了。哀家一直觉得有点蹊跷,皇后身子一向无恙,并不是体弱之人,怎么……”
太后闭了闭眼。“哀家出于种种顾虑,没有进一步查证,亦因如此,往后也没有催促他再立后……如今看来,哀家的怀疑是该坐实了。”
梁姑姑亦觉发寒。先帝已是硬心肠,当今皇帝怕是比先帝还更冷酷三分。
可惜太后,纵然聪慧有手段,能够防范夫君,却未曾防范儿子。
可话又说回来,她劳心费神拼尽全力,不就是为了儿子能继承大统、坐拥江山么?哪里会想到去防范!
别人出了错,太后必当严加追究,可但凡是皇帝出的错,便都直接揭过了……梁姑姑心一跳,突然就想到了那座倒塌的藤棚……当年她检查许久,最后也没弄明白为何会在万禧宫里保管失当……
一时间,她汗流浃背。
太后的三个儿女,论相貌,端华公主与皇帝肖似太后,文馨公主肖似先帝,因此太后最不喜欢文馨。可论性情和做派,却是皇帝最似先帝。
比起先帝,太后反倒终是有一丝心软……
譬如,大事已成后依然留着曾与她作对的刘妃;又譬如,对惜花这丫头的开恩……
“哀家也知郦氏终会没落,”太后又叹了一声,“哀家只想在自己还在的时候,暂时保住郦氏的荣光……又何曾真正想要为难皇儿,和他提拔的新贵?”
梁姑姑轻轻点头。太后时不时对云妃训斥、摆脸色,恰恰正因云妃不是她要对付的人。若她安心想要除去谁,那该是如同对付先帝和莹妃那样,面含笑容,无懈可击。说到底,云妃在太后眼里,只是个不讨她喜欢的小辈罢了。
“太后说得正是……当初御花园落水一事,多少人以为您容不下云妃,可您从未想过要她的命,不过是略施警告罢了。”梁姑姑感叹道。太后一早便准备了搭救的人,只是没想到被邱嫔抢了先。
太后却看向她:“你以为哀家是在警告云妃?”
梁姑姑一怔。
太后淡淡笑了笑,又啜饮了一口清苦的茶水:“哀家警告的,是皇儿。”
“哀家是借此告诉他,他扶植的人,哀家能让他们活,也能让他们死。”
梁姑姑不由恍然大悟……难怪,当时皇帝面色那样的难看,他定是看懂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一向骄傲,面对云氏对郦氏的打压,难免心中不快,便以这毫不客气的法子来提醒皇帝,发作自己的怨气……可这,恰恰正中了皇帝的逆鳞,令他心中更为深恨。
可是一个做母亲的人,便是与亲生儿子有再多不快,又哪里想得到儿子会对自己动了杀心?
梁姑姑一口茶未饮,却也同样满喉苦味。她知道,太后之所以妥协上山,是仍对儿子有一丝心软,不愿他背负弑母之名。
窗外渐有淅淅沥沥之声。才停不久的秋雨,又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