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蝉闹(2 / 2)
他们毕业十年了。
六月份的尾巴,准考证一输入,查询键一摁,鼠标上沾了汗水和眼泪。
他们都收获甚佳,互相为彼此欣喜,互相祝贺。
再后来,志愿结果出来,初中班级聚餐,路成浩说扬意也会去的时候,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飞速蹬上凉鞋,拿着叔叔婶婶给的1000块钱跑到步行街买了一条漂亮的白裙子,到商场里做了一个好看的编发造型,用手机仔细拍下细节,又买了很多饰品。
回到家后,她练习了好多遍,调整为更适合自己的样子,学着妈妈的样子修眉毛,反复练习呼吸,纠正仪态,挺直了背,想留给他一个最后的最好的印象。
那是那段时间里唯一的欣喜。
扬意看着楼下低矮的小树,一股热气扑面,空调外机嗡嗡作响,生活是需要一些叨扰的,证明这里有人迹踏足。
“嗯,大杨树下等公交车的时候,你说,蝉比我还吵闹,我说,不在一个地方上大学,以后吵不到你了。”
她带了浓重的哭腔,“但是后来是我闹你,是我比蝉还吵。”
她还记得,公交车来的前几分钟,他对她笑着说:“到了新的地方也得努力,申念希,越来越出息了啊,新发夹不错。”
额角的碎发扎入眼睛,她拨开头发的时候轻抹眼角,“必须努力啊,都要梦想成真。”
他们一致地将告白藏在心底,一如既往地默契。
再后来,又过了三年,她就再也不吵不闹了。
他记得聚会的那天,她穿着漂亮的白裙子,编着好看的半披发,别着一朵茉莉花发夹。湘萍一中校规严格,学生不许烫头发,不许穿裙子和短裤,不许穿拖鞋上课,他便很少见她穿裙子打扮自己,常见她,是一条束起的高马尾落不及肩。
等车的时候,白色的轻纱迎着绿树飘扬,风吹来都带着属于她的香,蝉在树上演奏,天是大胆的晴朗,而她仿佛拾起了从前的羞涩,连告别也很轻。
公交终于卷着热气开来,他们被分开在两处人海。
对于她仅有口型的“再见”二字,他从表面和心里都没有回应,真要说些什么,那就下一站见。毕竟,写了那么多张卷子,哪怕最后算错了答案,也从没有解了一半就扔下的题。
因为凑巧那天,他穿着白T黑裤,和她站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被众人调侃领结婚证。其实,硕士毕业的时候,他看着那枚带着编号的戒指,认定,如果她考来,现在已经结婚了。
“申念希。”他先是郑重地喊了她一声,像是点名确认她在班里,“今年夏天,我们不会分开了,以后就互相吵,互相闹,都别想着安静了。”
今日与旧日不再相似。
2008年,从高中到大学过渡的那个夏天,是第一次分别;2011年,图书馆里博未来的留校之夏,是第二次分别;2018年,从社会人士到学生时代的繁茂夏天,是不再分别。
她眉梢一挑,“好,那你就等我,等我去你在的城市找你,实现我学生时代的愿望。”
说完,她停了一会,声音减弱,“突然感觉自己还挺渣的呢,撂下一句等着,到最后,还是你来找的我。”
扬意又擡头望着厚重的月光,“被你渣的话,也不是不行,六年零十个月也不长。”
时光并不漫长,精神相连,就是最大的支撑力量,让我知道,我不是在世间孤独行走。
她隐忍着哭泣,走到窗台拉上窗帘,将月亮挡住,“说什么呢,傻不傻。赶紧休息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扬意也关上窗户,拉过窗帘,躺回床上,“好,晚安,我努力打工。你艾特我的56个视频,我批阅完了,记得检查。”
“怪认真的。”
“怪能祸害的,28个深夜美食视频,12个旅游相关,11个爆笑搞怪,4个影视吐槽,8个书摘,还有一个——”
他忽然语气加重,逐字强调:“一个染着——金黄色头发的——男的!”
申念希慌乱地打开抖音,果不其然,艾特错人了!
@许晗、周颖、黄沐晴……@AI不倒翁:姐妹们,快来看!好帅好酷!这不羁的发色,仿佛当年的他,我的菜啊(爱心眼)(爱心眼)我难忘的青春!
——AI不倒翁回复:呵呵,你要不要看看你在干什么。
看着评论底下姐妹们数不清的“哈哈哈”,申念希只觉得一大串嘲笑声穿越屏幕,自带音响,在耳边回荡,她脚趾已经开始动工准备挖地洞了!
他带着几分拷问,“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看了多久的帅哥?人都看迷糊了,艾特现任看前夫,你怎么想的……”
她憋红了脸,“就——他,他真的像我那已经拥有二孩的前夫,然后我就——”
“沦陷了?对前夫的爱死灰复燃了?你要不要这么花心,你还记得我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啊,记得,十来年了都没忘好不好,大马路上我一眼就…”
她忽然停住,只听见那边笑出声。
“呦,啧,申…”
她急忙打断他,一手捂住另一只耳朵,“跳过跳过,不许谈这个话题,你以后也不许用那个语气跟我说话,我又不是犯人。”
“好好好,跳过。别惦记你前夫了,多想想我。晚安,你先挂,给你最后一次甩我的机会。”
“行,再甩你最后一次!”
申念希挂掉电话没一会,闫晞就走了进来。
闫晞把睡衣递给申念希,点了下她的额头,“快去洗澡了。”
申念希抱着睡衣火速滚下床,溜到浴室洗澡。洗完澡后,她躺回床上,靠着妈妈的肩膀。
闫晞正在翻看相册。
几乎每年,闫晞都会带申念希去拍一些有纪念性的照片,记录下她的每一个年龄阶段的光影故事。
明天,她们又要去拍新的照片。
闫晞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妈妈都听到了,你跟那个男孩子打电话,没分?”
申念希怔了一下,她攥紧妈妈的手臂,压着声音说道:“妈,其实我挺想念湘萍老家的。毕竟是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申彦康一家三口在那,我真想常回去看看。”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心脏的律动声掺杂着挂钟指针的走动声萦绕在耳畔。
闫晞没有接话,但脸上也没有明显的怒色。
申念希紧嚼了一下唇,慢慢擡眸,补了一句:“他是我在湘萍唯一牵挂的人了。”
闫晞手抚上女儿的手背,申念希躺回妈妈的肩膀上。
“妈,我有自己的认知体系,我也很清醒。跟他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这种开心是会让人成长的。人早晚是要死的,我就想活着的时候,把所有快乐的事情经历一遍。就算中间有什么悲伤惨痛的事情,到最后不也跟着躯体烧成灰了。”
“你年轻,青春多宝贵啊,把它消磨在这些烂事里,你到时候就后悔了!你爸,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而且呢,好面子,就喜欢那些光鲜亮丽的。那个女的就是个挑事精,张扬货,没少得罪人,妈妈当然希望你远离这一切,哪怕它们发生的概率不高。”
闫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开口道:“妈妈当然希望你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是家庭关系很重要。你自己也说了他妈妈跟你伯母认识,让他们攀上姻亲关系,以后弄出来事情,都是你们夫妻俩的债!妈不想你的婚姻生活也过得操劳。”
时至今天,他们的家庭,依然是不同的色彩。申念希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啧了一下。
闫晞合上相册,放到床头柜上,起身要走。
“妈!”申念希喊住她。
“妈还是觉得不合适,谈恋爱行,结婚就不必了。”
申念希快速起身跑到房间门口,关上房门,像一条大字封贴一样,紧紧贴住门缝,拦住闫晞。
闫晞扳她的肩膀,想把她从墙上撕下来。
“给你老妈让开!”
“妈,我不让,你那话说的,我多渣啊!我不想活在你认为的婚姻适用法则里,我不想被那些事情束缚住!虽然他是湘萍的,但是他跟爸爸不一样!”
女儿这倔强的样子,让闫晞恍惚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年轻的自己。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间房子里,和自己的母亲因为爱情激烈争吵。然而当初的一腔奋勇,最后却一败涂地。
母亲当年没能敲醒她,她绝不肯让女儿重蹈覆辙。
闫晞擡手,重敲了一下申念希的额头,“你这性格,你像谁啊你!”
申念希一动不动,硬忍着脑袋上的疼,“长得像谁,性格就像谁!”
一脸相承的母女俩互相瞪着,像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相见。
闫晞声音有些发怒,“那你想跟她一样的结局吗?有什么不一样,你爸当初不也那么坚决,最后又是什么样!我不同意,你有本事,就去跟他私奔!”
申念希一手抽到背后,咯哒一声将门上了锁,“我不!我要光明正大!我好不容易考上的研究生,书我要读,事业我要闯,他我也要!最后不是他,我不会结婚的!”
——“最后不是他,我不会结婚的。”如出一辙的一句话,瞬间刺激到闫晞的敏感地带。
“懒得跟你扯,给我起开!”
“就不起!妈,我是认真的,不是谈着玩玩,所以我不想瞒着你。我不会输的!”
闫晞指了指墙角那架被砸坏的钢琴,“你凭什么保证!”
“那你凭什么认为他跟爸爸是一样的人!爸爸只爱你拉大提琴的样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