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寻因徒(十一)(2 / 2)
中间有十年的记忆,郁辞没有留存,从他大脑中导出以后就直接清除了,那一段记忆,除了杀人,应该没有别的什么,但是想到这些记忆很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还是忍不住皱眉。
最后这四五年的记忆也不甚完整,就如同画了一半的涂鸦,说不定哪个部分就缺失了。
更何况,看着自己无知无觉地杀死一个个无辜人,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祝程数不清看过了多少人死在自己眼前,恍恍惚惚地,好像又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他还没意识到这是哪里,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校长,您找我?”
祝程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颤了一下。
就仿佛一个人在外面走了很长的路,摔跤了只能忍着疼,下雨了也没有伞,没有人心疼自己,但现在,心疼自己的人出现了。
雾散,云开,见月明。
那一刹那他真的很想回头,想看一眼,但当时的他没有回头,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也看不了。
他怔怔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祁缘和王校长一来一回地讨论,而后终于听到他说:“还没请教小乔老师的名字。”
祝程张了下唇,回答道:“祁老师您好,我叫乔故渊。”
这个名字他在祁缘的笔记里见过,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编了这个名字,更没想到祁缘竟还能引出一句诗来。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名字很有文化底蕴呐。”祁缘笑着跟他握手,“祁缘,缘分的缘。”
祝程其实触不到他手的温度,但他却莫名感知出来,那时是深秋,天有点冷,祁缘的手是热的。
之后祁缘带着他去班上,听完一群孩子的起哄,又去办公室,刚认识一天,两个人就说了好多好多话。
当天晚上,也如他设计的那样,成功住进了祁缘的家里。
后来又碰到班里学生的问题,祁缘带着他一起解决,好像从他们见第一面开始,他就几乎没有孤身一人的时刻,好像不管做什么,祁缘都是在身边的。
祝程原本没想好哪天挑明的,只是祁缘先开了口,表了白,他于是就顺水推舟,把自己送了出去。
如何快速获取一个人的信任?
如果是恋人关系,主动亲吻他。
郁辞的存在早就在一次次清除记忆中销声匿迹了,他理所当然地不记得是谁教他这么做的,只是如何按预设好的轨道杀人已经变成了本能,对不同的人该做什么事也已成为条件反射。
彼时彼刻,如果祁缘没有行动的话,他大概就会主动亲吻的。不过出乎意料地,祁缘先吻了过来。
双唇被吻住的刹那,祝程有一瞬的失神。这一个瞬间里,他蓦然有种安排好的计划突然时空的错觉。
他不知道自己的任务失败是不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亦或者,这只是任务失败的一个预兆,他注定要在祁缘这里找回自己,混沌了二十年的人生,总该有一天回到正轨上。
当时的他没有意识到一丝一毫,直到那年元旦节的前夕,他手指已经扣上扳机了,才发觉自己下不了手。
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啊。
祁缘不在了,就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这么无所保留地对他好了,没人愿意陪着他把自己遗失的记忆找回来,没人愿意跟他赌一个处处未知的未来,更没人愿意无怨无悔漫无目的地等自己三年。
他沾了那么多条人命,到头来还能遇到一个祁缘,大抵是把上下几辈子的福分都折在这一世了。
不过坦白身份后的那一个月,是他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月。
唯一能比得上的,只有一切变故之前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那寥寥几年。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预感的呢,祝程想,大概是从给祁缘写下那一封信时起。他没有任何证据,但直觉那三个月期限不是一个摆设。他原本以为,自己真的可能三个月期满后,不会再有明天了,于是和祁缘待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
祝程和很多人建立过恋人关系,但从没真的爱过人。
他没有记忆,就相当于没有过往,几乎不可能对任何人产生情感。
但祁缘不一样。
坦白来讲,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祁缘不一样,但确实是在他身上才学会什么是真正的爱人。
在说那个三个月期限的时候,祝程就刻意模糊了三个月的开端,祁缘当然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间来到这个时空的,于是自然而然地把他们相遇的日子当成了第一天。
那些天里祝程矛盾到了极点,一边只期盼着拥有一个月的美好时光,如果期限真不是假话,那么他走之后,两个人大概也就桥归桥路归路,祁缘也可以重新找一个人共度余生;但与之同时,他又希望祁缘不要忘了自己,为此他把自己擅自送出戒指,在祁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念了结婚誓词,好像这段话说出口,他们就真的可以长长久久一辈子。
郁辞教了他无数种和人“谈恋爱”的方式,每一种他都运用自如,唯独和祁缘在一起时,才笨拙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尽全力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尽数捧出去。
最后那天,他其实很难过,从睁开眼就开始难过,但又怕被祁缘看出端倪,所以一直在强撑着笑脸,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
那一整个上午,他的脑海里只盘旋着一句话: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祁缘了。汹涌的悲伤淹没得他喘不过气来,仿佛稍一放松眼泪就会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不过他的伪装还算完美,直到最后一秒祁缘都没有识破。祝程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先想办法将他支开,然后把剩下没做的事都做完,把该留的东西都留下。
那片刻时间里,他突然想为自己保存一点希望,于是将手表留给了祁缘,不敢又忍不住盼着,也许有一点可能让他们重逢呢。
祝程独自坐在客厅的长毛地毯上,安静到针落可闻,他看着纸上祁缘写给他的英文单词,听着胸腔里自己的心跳声,数着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祁缘走后没多久,那个人就来了,那是祝程清除记忆后第一次见到郁辞,和猜测的有些出入。郁辞本人看着已经五十多岁,头发斑白,眼窝很深,说话还慢吞吞的。
祝程觉得自己以前一定见过他,只是和那些记忆一样消失了。
郁辞没来由地笑了:“这还是你第一次让我失望。”
祝程觉得无聊,这世界上除了祁缘,没有哪个人的期望,是让他觉得绝对不能辜负的。
他站起来,坚定地好像无法反驳:“我跟你走,生死由你,但他必须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