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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当年明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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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当年明棠

又是一年中秋,黄金宫照例挂上礼灯,宫婢垂首行色匆匆,手捧御盘穿梭在宫室内,绣鞋蹭出整齐的摩挲声。

大殿金珠帘后,人影被遮掩着,若隐若现,颓废松软。

殿下大臣听着钟鼓声乐,丝毫没察觉帘后天子的变化。

直到帘后传来一声轻咳,周光霖持杯的手顿在半空中,他只是顿了一刻,立即神色恢复如常,仰首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宋婉却敏锐捕捉到丈夫神色的变化,用帕子轻轻蹭掉他下巴上沾的酒,“王爷,怎么了?”

周光霖摇摇头,安抚似的盖住宋婉的手,目光却始终紧盯着金帘之后。

此时此刻,身旁的觥筹交错,鼓乐齐鸣,都如云烟过耳。

帘后的皇帝打着颤站起身,腰背已经难以挺起。隔着庆和帝佝偻的脊背,周光霖想起他亭亭如松的兄长。

“朕。”

一旁许文忙擡手,乐声立刻停了下来,紧张的感觉像是一只手在人的肺腑间反复揉搓,大臣们面面相觑,置杯等着庆和帝往下说。

“朕有些醉了,去偏殿更衣,今儿中秋,不讲究太多,诸卿随意就好。”

话罢,两个宫婢立刻擡手扶住庆和帝,一路在珠帘的遮挡下退出百官视线。他走得极为蹒跚,甚至肩膀几次要撞破珠帘外出去,许文又要怪罪是宫婢办事不利。

乐声重起,宫婢将宫室两侧的竹帘拉开,露出了窗外皎洁圆月。另有宫婢端上流水般的菜肴,俯身跪在百官面前,御盘举得比头还高,等待贵人夹食品尝。

“侍中大人吃不得辛辣,撤下去。”

“是。”

段侍中面前的宫婢忙起身,端着的菜一个不稳当,连人带盘全跌到地上。

段侍中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两旁侍奉的大宫婢立刻会意,冷脸走上前,拽起那跌倒的宫婢就要往外走。

通常殿前失仪是重罪,圣上虽已入偏殿,但段侍中仍在。侍中之女是黄金宫中庆和帝的宠妃,在侍中大人面前失仪,亦是重罪。

那宫婢被拽起来,像是失了骨头,软绵绵一滩。整个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哆嗦着摇头,“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段夫人厌恶地垂眼,“快快去发落,别惹侍中大人生气。”

“大人。”

段侍中面前的光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掩住,他擡起眼,看到小穆王立在他面前,根骨清朗,一身正气,手里端着盏酒杯,似是来敬酒,眉眼却不见笑意。

段侍中和小穆王政见不合,一个主和,一个主战,在朝堂吵架已久。

大过节的,二人排座格外讲究,被分得远远的,生怕一言不合在殿上又开始吵。

没想到小穆王自己来找晦气,段侍中胡子抖了下。

“小穆王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周光霖肩膀瞬间一松,胡出口气,“没什么事,大人您佳节康乐,身体康泰,家族兴旺,财源广进。”

段侍中脸颊肉都抽搐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多谢小王爷关怀。”

说罢,举起面前的杯子,对着周光霖示意。

谁知周光霖笑了下,将杯里的酒随手一泼,转头走人了。泼出来的酒水还差点溅到一旁的大尚书,吓得人往后挪了下。

段侍中还没反应过来周光霖这是唱哪出,再看眼前空荡荡一片,那本该被发落的宫婢,跟在周光霖屁股后面缩头缩脑撤下去了。他顿时感到奇耻大辱,连下巴上的白须都在颤,一砸桌子站起身,“周光霖!你狂妄!”

“段延,你无礼!”

周光霖干脆回身也冲他吼起来。

二人一个年轻气盛,一个已是暮年,疲惫感汹涌着朝段侍中卷来。他喘息着,指着周光霖道:“不知轻重的东西,你爹怎么教出你这玩意。”

他骂得极难听,周光霖就像被掐了后颈肉,本想忍下去走回座,走了两步仍觉得不对味,一个猛转身,再看向段侍中的时候,眼里全是愤恨。

段侍中被他瞪得蹙了下,紧接着就看到周光霖朝自己大步走来,一脚踢翻了桌案。

段夫人的尖叫声中,这场宫宴彻底毁了。

半个时辰后,周光霖端坐在玿阳殿,有些手足无措。慌乱间,他看向玿阳殿的铜镜,忽而想起自己的父亲。

那时候自己年幼,从不知道朝堂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以为最差不过是放条狗咬了人,就算是报仇了。直到今天,那些文人的唇枪舌剑喷来,比福川的枪林弹雨更可怕,他才明白父亲当年到底在面对什么。

庆和帝已经换了件轻快衣服,半躺半坐在椅子上,发丝不成体统垂下一缕,挂在眼前。

“光霖,知道错了吗?”

周光霖回过神,起身伏在庆和帝跟前,“臣知罪,殿前失仪,臣自愿领罚。”

“日后要与段延这个老东西纠缠的日子多了去了,你不能次次都同他吵起来。旁的不说,你年纪轻轻,他却是个糟老头,气走茬了厥过去,这算谁的?”

“段大人为国捐躯,臣钦佩!”

“周光霖!”

庆和帝被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气极了,拍了一把龙椅扶手,自己却坐不稳当,咳嗽起来。他胸口像是破碎的窗户纸,喘了半天眼睛开始红润。

“陛下……”

周光霖只是擡起手,却并不是真心要去搀庆和帝的。

庆和帝一边胸口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一边推开周光霖的手,缓了许久才道:“你终究要担起祖宗基业的。”

周光霖起身,又重重一头磕下去,“陛下是醉了,臣今日就当没听过。”

“朕并未与你说笑。”

“臣也不敢与陛下的直系血脉夺权。待四海收复,臣自会找个苑子,卸甲归田。臣亡妻是延北人,延北风景秀美,臣在延北也有个住处,臣会自己将自己发落去。”

庆和帝哑然,胸口阵阵钝痛。

这些年他多次试探过周光霖,偏偏这孩子同他父亲一样,是个滴水不漏的性子。

而至今日,他不想试探了,臣子却不愿意接下这份担子了。

庆和帝的声音嘶哑非常,“光霖,段延提起你父亲了,是吗?”

“是。”

周光霖只是淡淡应道。

“你还记得他吗?”

“这是陛下第二次问臣这个问题了。”

庆和帝张张嘴,实在想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周光霖提醒道:“中秋夜宴前,陛下亲临延北。”

“朕记起来了……啊,那时候你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周光霖不再作声。

庆和帝却拼了命要起身,手抓了几下,周光霖只是跪伏,没有要帮他的意思。

宫婢搀起庆和帝,扶着他艰难走到床边,庆和帝亲手推开了窗,月色瞬间流泻入宫室,照在少年将军的脸上有些凉薄。

“你父亲,周学真其人,品性正直,刚正不阿。”

庆和帝说出这些词的时候,铿锵有力,似是用全身的力气讲这些话吐出来,“他故去后,朕,是最心痛的那个。”

“如今,朕之爱子虽得朕心,然怡王之祸历历在目,皇子乃段妃所出,幼子登基,朕……怕啊!”

“陛下说这些太早,陛下风华正茂,只是稍感风寒而已,太医署医官定能医好。”

庆和帝侧首,望向周光霖,“朕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光霖还不懂朕的意思吗?”

周光霖觉得有些冷,无端不想再跪伏在地上,轻轻起身,跪坐在空荡荡的龙椅前,分外诚恳。

“臣不懂,臣先退下了。”

周光霖理了下衣袍起身,走到玿阳殿中央的香炉旁,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

“朕错了!”

“陛下现在说这些是不是为时已晚,臣早就告诫过陛下警惕段延外戚干政……”

周光霖恼火起来说着,还不忘赌气似的回身行礼,耳畔飘来的却是一声痛心疾首的痛呼。

庆和帝几乎是靠倚在宫婢身上,才能站稳,眼角的褶皱蔓延开,整个人又干又瘦,已经不是能面见百官的形容。

可珠帘遮目,又该怎么看民间百态。

庆和帝声嘶力竭,颤声唤道:“大哥,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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