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2 / 2)
他泣不成声,何躬行却心头得一闷棍,蹒跚向前时只觉灵台阵痛,豁然开朗间心酸难忍。
再看那掀开帘幕的少年君子,就更觉滋味难言地苦涩。难怪澹台公子如此能政,却无力回秦,难怪他至交战死沙场,秦却仍分崩离析。
她抗击的哪是匪贼?
分明是异族,是边境之患,她也确实拒敌千里之外,却不料战火横生时,真正篡夺君位,杀了她好友的,是秦之人,就是秦民,他与她庇护下的秦民啊!
而澹台衡也心力交瘁。
何躬行不欲再上前,但不忍看去,澹台衡还是接了那粥碗。任是谁都瞧出他病得厉害,不过十几的年纪,瞳孔竟深邃沉静得像是中有变作沧海的桑田。
庭竹啜泣着起身去接粥碗,澹台衡却哑声道:“左相以她遗体为饵。”
何躬行手指一颤。
“令辽军北退时,她的军衣都不剩灰烬了。”虽说将军百战死,求的就是马革裹尸还,但天下何来战死也不能令故国使遗体得以保全的将军?
她没有死在敌军大火之下,反成了所卫城池河前的飞灰了。
澹台衡说完,咳嗽起来,庭竹忙上前拍背,但澹台衡只是看着垂下来的墨发,静默良久。他没有眼泪,至今也没有为亡友祭祷哭丧一场。
何躬行知道。他为幼弟写祭文时已经是催折心肝,好友为国战死不得安宁,已毁了他对秦的最后一丝期冀。凌迟之刑虽真正处死了他,可压垮他的,无时无刻,不在这十九年中一点点累积。
他有那么多求生的办法,最简单的便是舍公子衡身份逃离,他有幕僚亲信在侧,甚至可东山再起。可这样的秦,这样的国。
又有何复辟的必要呢?
侍从慌张忙乱地来报陛下又酒后暴怒杀了一个奴使。何躬行闻此言,都觉胸中暴戾之气骤起。
再看澹台衡。
他面色苍白,清孱单薄,手撑着床榻艰难地想要立身而起,却没能,侍从在他身边哭起来:“公子........”
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能哭着喊公子。
澹台衡面色变作最后面圣时出奇的沉寂与平静了,他按住庭竹的手叫他莫哭,也只闭着眼令人安抚死去侍从的家人。
他还是那样立如青松,是秦永远不会倒下的公子衡。
何躬行却觉绝望。
他要怎么逃呢?他生来便是暴君之子,生来便是大秦的未来。莫说秦如今还没亡,即便亡了他也一世都是秦储。
他更不可能舍下侍从幕僚,舍下好友亡魂,舍下生民千万。
他若是自私一点,留下两三篇檄文,祭祷好友,陈告世人,也是好的,可他的知己至交均为国捐躯,他的侍从幕僚为他尽心。
他能叫谁死呢?
暴君君父可醉饮了便杀一人,可澹台衡哪怕是大权在握也记得不愿生民一人受苦。他逃不掉。也不会逃。
走的时候庭竹跪下磕头哭着说,殿下跑吧。
殿下被除名□□竹就只喊他公子,如今关头终究还是喊了回来。
他还哭诉,陛下是不可能护住秦朝的,朝野也早就乱了,可说话的人身死的身死,病故的病故。
堂堂偌大一个秦,倾覆的责竟要一个被废的储君来背吗?他们殿下凭何要背又怎么背得起啊?
但澹台衡没有回头,他走时遣散侍从。庭竹抱着琴追出来,踉跄一下,摔得手背红肿都没有磕碰到琴身。
“公子!”
澹台衡放下车帘,紧紧闭眼。庭竹哭着喊:“将军走时亲口叮嘱庭竹照顾好的殿下,殿下也是亲口答应的将军,会为将军奏曲相迎啊!”
马车蹒跚摇晃,车内人的指骨苍白紧握。
“殿下,殿下......庭竹求求你了,将军是胜而凯旋的,没有安民军,没有叛乱,殿下该在城门接将军回京的,殿下,将军离开前一日才拒的定亲.......”
庭竹都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哭,只是伸出手去想拦:“将军离开前才与殿下相约的报国啊......”若不是叛军,若不是辽人,将军哪怕战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可为何如今人死了,国还是乱了呢?连殿下也要走,难道就一个人都留不住了吗?
“您答应过将军的。”
没办法,庭竹开始磕头,磕得车夫都心颤地停下马车,下意识往车内去看。
“将军死了,遗体毁了,可将军亡魂回来,还是会等殿下这一曲,秦朝偌大,该为秦败负责,该死的人何止千万!殿下不要去!”
连庭竹都知道此去的结果是为什么。
但是澹台衡从车帘缝隙中看去,只见街巷冷清。从前她打马从此经过,瞧见有马车横冲撞人,一个长鞭飞旋,便将纨绔拉下马来,冷眼一看。
如今纨绔举家奔逃,涕泗横流大骂虞宋女子不安分,没有掌兵的本事,却要连累他们也被敌骑践踏。
他们怎知她运筹帷幄退敌千里,怎知她天生将才敌闻丧胆?他们怎知如今这片刻的喘息,都是她靠一万人生生拿命拖延下来。
却还在恨她,怨她。
澹台衡轻声:“庭竹。”
“把琴拿回去吧。”
向来听话的庭竹擡起头来,还在颤。
手中的琴还是那把好琴,世间仅有,举朝闻名。是将军亲自赐的名,叫闻风。
世间疾风,动辄万里。将军有驰骋天下的宏愿。
澹台衡却说:“闻风是名琴。”他轻轻地闭眼:“公子衡不配其名。”庭竹大哭出声,眼睁睁看着公子远去。
前方暴君寻欢作乐,等在那里。下他的退位诏书,等他的傀儡之术,看着公子衡与叛军对峙,最后被一刀刀凌迟。
公子衡可以世人唾骂。
亡国之名,却不可叫一军之将来背,她是那样好的将军,死得那样毫不畏惧。
他也不可叫她鲜血性命换来的亡秦一文不值。
何躬行终于明白他为何没有为好友写祭文。秦之将士,千载声名,不配一个公子衡来书写。他也不配在阳世之中九泉之下再对好友奏一曲,对她说救民宏愿,此生之志。
史书上不会写他凌迟,但有虞军死,秦败亡。上有恶行使秦千疮百孔的君王,竟有这样纯善的嫡长子和这样慷慨而死的良将。
千秋鼎盛旦夕而衰,史上百年的变迁,哪是一两句话说的清的呢?他们多少年的穷苦变法,又哪能换得来史书波澜壮阔的几笔啊。
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句点。两三行字。但将尽力拒敌,储君也尽力救亡。
国之将覆,臣民争徙,而士从死焉。
堪堪亡秦,上行下效,早已不国,却没有一个畏死的亡魂。他们全都是甘愿死之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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