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故人-5(2 / 2)
尚未等来林逾的解释,郁郁的余光便瞟见方悦兮身形一歪,突然有些站不稳似的。
站不稳的却不只是她,郁郁刚伸手想扶她一把,就感觉自己也一时不能站稳。仿佛就在她一低头的瞬间,地下的尘土泥沙纷纷涌动疾奔,原本平坦安定的沙漠陡然化为迅疾的流沙。
郁郁堪堪握住方悦兮的手腕,自己却根本使不上力,只能勉强抱住一块突兀的岩石稳定身体。
仰头看,原本艳阳万里的天幕不知何时变得低迫,犹如下一刻就会将她倾轧至粉身碎骨一般,浓集的乌云卷成僵硬的幕布,包括她手臂攀附的岩石,也在不知不觉间生出条条裂缝。
虽然之前也感受到相似的震动,但当时绝对没有连天象也发生变动。
“「午马」先生?”郁郁试图向「午马」求助,然而她刚刚低眼,便见「午马」身形委顿,单手扶着额头。
郁郁心中漫上强烈的不安:“「午马」先生,您怎么了?”
「午马」一时没有回应,郁郁只能一声叫得比一声更急。
方悦兮也留意到「午马」的异常,同样急切不已,两人一起呼唤着「午马」,试图伸手把他一起拉上岩石暂避危险。
「午马」终于听出了她们的急迫,他扬起头,沙子已经淹没到他的膝弯。
风沙一同推着他往看不到边际的坡下滑移,「午马」微不可见地一皱眉,刚想重新塑一具分/身,一只手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郁郁“置换”到他身边,用刀扎进沙里,竭尽所能地拉拽着他:“「午马」先生,不要走神!”
“您可真是……”「午马」不禁失笑,反手握住郁郁,“我的身体是最不值钱的,何至于您亲自过来。”
郁郁咬着下唇皱眉不语,不满地看向他。
这一看正好看见「午马」墨镜后流下的两行血水,郁郁呼吸一顿:“「午马」先生?!”
“怎么了?”
「午马」后知后觉感受到脸上的湿润,这才短暂地“唔”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躯体可以更新,精神还不知道能撑多久。
但「午马」从来不是为这种事伤春悲秋的性子,他笑笑,颇为绅士地拦腰扛起郁郁。
紧接着长腿迈进深沉的沙土,实际上,他已经渐渐感受到沙层之下的泥土在逐渐稳固。
这里正变得不像沙漠。
而是拥有肥沃的土壤的森林。
「午马」非常清楚他们将会面临什么,他擡起单手,静悄悄蒙住郁郁的单眼:“先别看哦。”
那个名为郁尔安的敌人,从星元198年起就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复仇。
「午马」和他素不相识,两人除了互相听过大名,几乎是连“久仰”也懒得多说的交情。
但郁尔安的存在理所当然是个秘密。
「午马」知道,他是「申猴」避过重重眼线,穷尽心力才从福利院带出来的“作品”。
不知道「申猴」为什么非要造出这样一个恐怖的东西——因为他甚至都不算一个合格的克隆体。
克隆体存在的前提是,它们要有基本的自知之明。
除了陆枚这样的例外,它们都很清楚自己是“克隆体”,不是“人类”,能做的只有取代本体的身份,或者去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创造自己的痕迹。
但“郁尔安”不是。
——他以为自己真的是“若怯”首领,星盗郁尔安。
自诩精英克隆体的「午马」最看不起这种被人蒙在鼓里的笨蛋。
尤其在「申猴」利用“诅咒”为“郁尔安”植入记忆后,九成真话一成假话的谎言连正常人都难以辨别,更何况是一个初涉尘世的克隆体。
“郁尔安”理所应当地接受了自己的“设定”:
他是被皇室和军方逼至绝境的星盗首领,因为军方的残酷,他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和家人,唯一的养女也被皇室带走。
而他此生唯一的追求就是带回养女,以及让第六军区和皇室血债血偿。
「午马」可以仗着「申猴」对自己留情而干涉秦莫川,但不可能干涉“郁尔安”。
因为这厮纯粹就是个疯子,别说「申猴」,他眼里根本没有任何人,除了报仇和养女,“郁尔安”对所有人都是赶尽杀绝的态度。
当「申猴」找到他商议,称想要把“郁尔安”放进SUK-52星。
自诩考区安保科科长——也是全科室唯一科员的「午马」当然不同意把他放进考场。
STA内部打打闹闹都无妨,十二议员不小心死一两个也是活该。
最过分,失手打死几个克隆体也不怪别人。
——但“人类”不可以。
「午马」没办法接受自然出生的人类也被送进残忍的屠场,可惜他的意见从来都毫无价值。
“中立”意味着任何人都亲近他惧怕他拉拢他,也意味着没有人会坚定地和他同盟。
「申猴」最终通过技术手段攻破了军方的空间壁垒,顺利把“郁尔安”塞进了这片屠宰场。
安保科科长只好接受自己天生的劳碌命。
还好,就假装他生来好动算了。
在他蒙住郁郁的三两秒里,万象更叠、沧海桑田。
云卷云舒都在须臾,哪怕是郁郁也能感受到眼前明暗变化。身后依稀传来方悦兮的惊呼,可是还未等她睁眼,便察觉举着自己的「午马」蓦地软跪下去。
“……「午马」先生?”感受到身体的失重,郁郁又想睁眼,可原本只是松松搭在眼前的大手突然紧了几分。
郁郁皱皱眉头,又想起刚才「午马」脸上的异常:“您是不是眼睛出了什么问题?”
“一点旧伤而已,不碍事。”
“但是看上去明明就很严重——”
“郁郁小姐,我是不会死的。”
郁郁应声止住话头。
她不知道STA的“延续”能给人延长生命,也不知道「午马」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是「午马」说得很恳切,郁郁便觉得可以相信:“……但受伤还是会痛,您应该先处理一下。”
“听我说,郁郁小姐,等会儿睁开眼睛,您可能会回忆起一些事。
“但请您务必记住自己现在的使命。
“记得草莓小姐正在找你,不要让队友担心,然后……”
「午马」轻轻地把她放回地上,他的分/身同样把不远处的方悦兮搀扶起来。
“辛苦转告草莓小姐,我的体力大概不够再分出分/身陪他聊天了。抱歉啊。”
郁郁睁开眼睛,入眼再也不见了她几乎习惯的沙漠。
而是森林。
耸立入云的高树、浓密遮天的树冠,脚下仿佛新雨之后、湿漉漉的土壤。
好像在她闭眼的这段时间,整个世界都被熔毁了重铸似的。
可是相比方悦兮的茫然,郁郁的第一反应却是异常的心悸。
「午马」彻底消失了。
那可能只是他的一具分/身,他执行完自己的任务,所以把一切意识都收回了最关键的身体里。
「午马」说自己不会再分出分/身了。
那么他现在一定是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必须全神贯注的事。
“……这里是哪里啊?我们被送到雨林地区了吗?”方悦兮不安地环顾四周,她是待过雨林板块的,但这里的原生植物明显和记忆里有所出入。
方悦兮小心地追上郁郁,想要和她交换意见,侧过头却看到郁郁紧抿的薄唇。
她的神情鲜少那么严肃。
或者说,郁郁平日的严肃是出自性格的不茍言笑,但此刻的严肃却能让人感受到她沉重的心情。
和方悦兮的迟疑不同,郁郁没有停留太久,几乎毫不犹豫地举步走进了森林深处。
方悦兮当然急步追上。
森林里只有两人此起彼伏的步声,虽然草木丰茂,但各类野兽都绕着她们走,更显得林中静得惊人。
“郁郁,你认识这里吗?”
郁郁没有回答,而是率先拨开半人高的草丛,一头钻了进去。
方悦兮懵懵地追上,随后就见一大片空旷的泥地。
其实也不空旷,只是和周围相比,这里的草丛显得稀疏不少。
但地面隆起了密集的小土包,每个小土包上都插/着一把锋厉的短刀。
这些土包和短刀明显经过了一定年份的积淀,厚厚的尘土埋着它们,灰扑扑的,旧得好像什么文物。
而在土包之间,有两人相对站立。
随着郁郁和方悦兮的到来,这两人都转过了头。
其中一人穿着厚重的白袍。
另一人的长发披散着接近膝弯,因为鏖战而不慎丢了口罩,深黑色眼瞳在对视的刹那激起郁郁的错愕:“指挥?!”
“……?”对方的目光带有明显的疑惑。
似乎完全不理解郁郁为什么管自己叫“指挥”。
可是他的容貌分明就和林逾一模一样,只有身上的紧身作战服和林逾的校服不同。
正在郁郁僵住的片刻,身穿白袍的男人沉声开口:“别过来,丫头。”
郁郁脸上肉眼可见褪去血色。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更是发不出声音。
“……乖,父亲在招待客人,你先去其他地方玩玩。”男人轻声安抚,随后,他的袍角无风自动,隐约间泛起朦胧的白光。
郁郁来不及开口,眼前景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等她再回过神,一双手从背后扶住她,郁郁便知道自己是被养父“置换”到了不知名处。
父亲不希望她看到自己和那个“指挥”的事。
可是“指挥”为什么不理会自己?
是不是“指挥”和她说两句的话,父亲就知道那是她的朋友,就不会把她送走了?
……好奇怪。
所有事都好奇怪。
却听扶住她的手的主人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笑叹:“怎么这么心神不定?”
郁郁扭头看去,正对上林逾关切的眼眸。
“指挥!”郁郁彻底慌了神,她一手抓着林逾,又忍不住四周张望,“你怎么在这里?你、你刚才没理我……”
而且穿的是校服!
还主动和她打了招呼!
“这是你的队员吗?”另一道男声在不远处响起,郁郁看过去,入眼是青年男人冷漠的神情。
他和林逾相距不远,而且这里不只有他们两人,在林逾的身前还有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
每个人都注意到她突兀的出现,纷纷停下来观望。
就像林逾说,“这次是很多人。”
——真的是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