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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之上-7(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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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宫官双手奉上了一叠沾血的信纸。

“七殿下,这是王储嘱咐交给您的……遗旨。”

陆棋的手指颤了颤:“什么?”

“王储说,‘荷鲁斯之眼’就是高维植入陆家血脉的坐标。世上再有身负‘荷鲁斯之眼’的活人,高维生命就能片刻不停地侵略我族。因此,殿下已经……”

宫官把头垂得更低,忍着眼泪,低声道:“自尽了。”

陆棋砰地坐回座位,大脑一片空白。

陆槿也不禁松了手指,注射用的营养剂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陆棋的光脑震了震。

方才发给“安东尼”的邮件发送失败,弹出一条对方拒收的提示。

紧随其后,“安东尼”发来最后一封邮件:

“我不是A1。”

天地间已经不剩光明了。

太阳忘记了这片星域,忘记了人类,只有诺亚留下的人造太阳,还在茍延残喘释放光辉。

它们的能源同样来自诺亚生前留下的能量,听上去实在令人动容。

他为人类留下自己的尸骨,成为吉卡拉矿脉;

他为人类留下自己的智慧,成为STA科研中心;

他为人类留下自己的能量,成为照拂大地最后的太阳。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林逾行走在红浪之上。

想要靠近他的蛙人都会灰飞烟灭,而他每走过一寸红浪,那里就会凝出比冰更加厚实的坚土。

一步、再一步,向着约定中的“诅咒”塔行进。

即使预料到某个不被期待的结局,林逾还是决定去赴他的宿命。

身后传来螺旋桨转动的轻微噪音,林逾回头看,发现自己此刻脱离高塔和基地,那架UAV不知何时又紧紧跟在了身后。

突发奇想地,他登入星网,查看自己的直播间人数。

比之从前减少了百倍不止,林逾不知是人们自顾不暇,还是昔日热闹的观众都已死在天灾之下。

弹幕也显得稀少,人们已经不关注他的动向,而是借他的直播间汇报着各星球的沦陷。

在末日前决定回AUP星系探望父母的朋友一小时前失联了。

前往WEK星系出差的爱人已经断联半个月。

据说在TOG星系,数以十万计的军人只活了几十个,某个观众的哥哥也成为死去的十万分之一。

人们悲鸣、人们哀泣,人们互相安慰、人们互相打气。

[“TOG星系还没统计完幸存者名单,你哥哥可是第九军区的精英,一定还有希望”]

[“WEK星系是第四军区负责的,而且是珀西亚少将亲自带队,只是断联而已,说不定就是信号不好,我们要等珀西亚少将的公告”]

[“你也是,第一军区可是军人里的翘楚,这才断联一个小时,比起我家失踪半个月的臭男人还有的是希望”]

林逾垂了垂眼。

他看向那架颤颤巍巍的UAV,它也不算崭新,机身布满了不知从哪招惹的伤痕。

但它的使命就是把镜头朝向自己,兢兢业业,不敢懈怠。

简直像创造了它的人类一样。

皇帝、王储、军官、军人。

教师、记者、工人、科研者。

学生、网友、亲朋、挚爱。

无数的身份、无数的使命。

他们生活在群体之中,因群体而备受蒙蔽,同时因群体而积极昂扬。

端看人类的“头脑”如何运作而已。

“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

林逾开口说话,直播间的弹幕陷入短暂的停滞。

[“咦???林指挥是在和我们说话吗???”]

[“林指挥不是很讨厌和我们对话的吗,怎么回事,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草莓小姐也会有问题吗,居然还用了‘请教’这么可爱的词汇!请尽情问!我就算回答不上也会积极回应您的!”]

“……”林逾问,“你们,为什么愿意作为人类存活至今?”

[“诶——?好难哦”]

[“好深奥的问题,我们生而为人,也没办法变成小猫咪呀QAQ”]

[“我的话,是因为作为人类有爸爸妈妈和朋友们的陪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很喜欢人类的语言文字!每天都在为老祖宗的智慧感到骄傲呢!”]

[“大家就是作为人类才能相遇相识呀”]

[“人类的艺术和科技都很厉害不是吗qwq虽然比起高维肯定逊色很多,但我们会继续努力啦……(能活过天灾的话orz”]

“那你们是更相信人类‘团结’的力量,还是更相信高维生命作为‘神’的力量?”

[“那还是神比较玄乎”]

[“我其实是宗教人士,高维神什么的,违背我的宗教了啦QAQ”]

[“高维比起我们确实是神,就像我们比起蚂蚁一样,完全不可逾越”]

[“但我们可没办法让蚂蚁彻底灭绝哦”]

[“是的!我们很注意生态保护,现在已经不会对任何族群赶尽杀绝了!”]

[“所以高维神真的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好残忍”]

[“不不不,弄清楚一点,说不定古蓝星还有幸存的人类?说不定其他星球还有人类?只是我们死了,怎么能说是人类灭绝了呢”]

林逾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问出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在索菲娅夫人公开情报之前,你们有人好奇过东部星域的现状吗?还是都觉得事不关己,不必在意呢?”

[“……对不起,我是后者(流泪)”]

[“我有尝试过去了解,但这是被官方禁止的行为,我不想为了一点好奇心冒这么大的风险,所以……”]

[“我我我,我学历史,当初毕论就想写‘东部星域钧天星神衰十年后现状探析’的论题,但是被导师否了,这个话题真的很敏感,就不太敢提了”]

[“可那确实离我们太遥远了呀,很多生活在首都星的人,连同星域的边陲星球都不会在意”]

[“我是学地质学的,五年前毕业实验申请到钧天星实地考察,运气不错,那时候居然通过了。虽然是在STA监视下进行的考察,但还是有看到一些钧天星当时的情况。毕业后我就一直在研究东部星域的地质……虽然只是私人研究,因为官方不支持这类项目。其实这次很感谢林指挥和索菲娅夫人让大家注意到了东部,虽然已经是末日,但至少看到了‘真相’不是吗(笑)”]

[“我的话虽然没去过东部,但是是医学生,有接触‘神衰’相关的病例记录,悄悄要立志攻克这场瘟疫来着(捂脸)”]

[“前边的都是什么学术天才,全世界就我没考上大学吗???”]

[“我也没考上orz但我高专读的是飞船驾驶,虽然是旅游民用,但也私下研究过去东部的航线来着,毕竟东部也是我们的同胞嘛”]

[“那我学烹饪的好奇过东部传统美食算不算……”]

[“驾驶那位说得真好,东部也是我们的同胞啊,要说完全不关心的才是少数吧”]

林逾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前往东部前,他曾回答过三个问题。

现在,他便也向人类询问三个问题。

答案已经浮出水面。

林逾也因此有了方向。

早在吉卡拉矿脉,诺亚留下的幻境就在那么努力地向他传达:

无我。

对他充满善意的人,可能犯下恶行;

对他满是恶意的人,可能也有善良的一面;

而他,并非是“他”,他只是众生之上,受邀来看一堂公开课的观众。

如此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课,就是人类交出的答卷。

他不该,也不能用“他”的主观来评价这支族群。

既不偏爱克洛维斯等人的善意;

也不抵触如陆隐、陆权这类让他厌恶之人的恶行。

跳出善恶、是非、真假的囹圄。

神当“无我”,无我即“神”。

“诅咒”塔前一片狼藉,废墟里没有留下多余的讯息。

郁兰生在寒风中抖落了一肩白雪,身后传来缓慢的脚步,林逾在她身边半蹲下来,克洛维斯带走的扇子,由他归还给郁兰生。

“能感受到,从塔顶散发的热量吗?”

林逾沉默一会儿,答:“是太阳吧。”

郁兰生挤出比哭更难看的笑来,却坚定地点了点头:“是,是太阳。”

是诺亚留下的人造太阳。

也是郁家人的骨血。

从始至终,他们都是东部星域黑暗之下不坠的太阳。

郁尔安曾说,要保留“大勇若怯”的火种。

郁郁就是这样的火种。

几经辗转漂泊回乡,从火种中诞生太阳。

郁兰生守着的是半匕断刀。

林逾认了出来,它的质量远远不如郁郁自己的佩刀。

那是他在曾经信手递给郁郁,用“意念具象化”变化而出,聊作安慰的刀。

“郁郁说,‘若怯’的传统是以刀剑为冢。”

林逾捡起断刀,刀锋划开他的手掌,鲜血淅淅沥沥浇上那片雪地。

接着,他效仿郁郁曾经埋下郁尔安克隆体的仪式,郑重地向着“诅咒”塔拜了几拜。

刀锋向下,和着鲜血,林逾将其插/入冰中。

“我要去新城区帮忙迁徙难民了。”郁兰生说,“吴愁和郁郁一起没的,‘诅咒’技术也没了,安东尼会比之前弱一大半。去帮难民,也是我作为郁家人的使命,我想把当枢之下的人们一起救走。”

林逾道:“好。”

“今天的红水,比平时更泛滥呢。”郁兰生起身,喃喃说,“这代的孩子,也比从前更坚韧。也代我向克洛维斯和陆枚……问好。”

林逾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郁兰生支起遍体鳞伤的身体,笑着挥挥手,拿起扇子,头也不回地徒步走向远方。

送走至亲之人的最后一程,林逾忽然有些茫然四顾,不知去处。

直播间里还刷新着观众的关心。

他们未必知道全貌,但看到失魂落魄的林逾,都隐约有所猜测。

也许他们更该对他疾言厉色。

也许他们更该对他发号施令。

可所有人静悄悄的。

他们和林逾同样承受着失去至亲的痛苦,因此在天灾之前,沉默都成为习惯。

但因为林逾方才的诘问,直播间观众的数量开始增加。

越来越多的关心在弹幕里出现,人们害怕说错话,于是粉饰太平,笑嘻嘻畅聊灾后复建的计划。

“我听说,高维这次入侵,真正的坐标是‘荷鲁斯之眼’。”

林逾打破了这层假面。

众人错愕。

[“的确有听到一些流言……”]

[“索菲娅夫人说过,陆家是和高维做了交易换来的‘荷鲁斯之眼’,所以‘荷鲁斯之眼’本身也是一个圈套吗”]

[“……或许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

[“是陆家太贪心了才对吧”]

[“就算不是陆家,感觉一般人擅自接触高维,都很难不受蛊惑”]

[“虽然陆家真的很过分,但那时候的人……也没几个相信诺亚会真心帮助人类啊”]

[“不论当时的陆家如何,其实作为皇室,陆家还是不错的”]

[“这次灾区一线他们也都到位了,被有些人砸烂菜叶骂‘小偷皇室’,也没见有人生气,反而都低着头认错的样子”]

[“有错也是百年前祖宗的错,现在的皇室成员又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

[“可他们享受了百年多的皇室特权,现在孽力回馈也是应得的”]

[“还是聊点别的吧QAQ毕竟这里也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还能随便聊天的地方”]

林逾轻声道:“不,我就是想聊这个。”

“我还想聊你们曾经对我和我家人同伴的恶语相向,还想聊你们曾经对无关人士的恶意揣测和猜忌。”

屏幕后的众人无声地打一哆嗦。

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是末日将近,连林逾也要来做一笔清算了。

林逾正在走回基地,他一边看着弹幕,一边把手环戴到和商慈同侧的位置。

这样一来,他的手腕显得有些累赘,但克洛维斯带来的那只手环,或许是巧合,它更接近腕带,不论血迹,它的颜色更接近青苔沾染尘灰后的深绿。

和克洛维斯的眼睛有些相似。

林逾的眸光柔和些许,伸手抚了抚它的质地。

除却在他脚下的土地,当枢之下已是满目疮痍。

所有建筑都沉入红海,寂暗的天幕笼罩四野,窒息般的苦闷足以摧毁任何生物的心境。

蛙人和红浪都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

它们拍打、它们扑杀,它们穷尽手段想要征服这个瘦弱的少年。

还有呼啸不休、杀意凛凛的冰雹。

还有如黑潮一般遮天蔽日的苍蝇和蝗虫。

九灾都在他的面前原形毕露。

林逾便只是走着。

“Wee to our revotion.”

效仿索菲娅的宣言,林逾平静说道。

他的古西语并不算好,是艾利亚斯闲来无事总趁机教他几句。

他的耐心也不算好,是陆枚和他相互打磨着,终于都有所长进。

他的体能也挺差的,是郁郁时常两眼放光,无声地央他和自己一起打猎夜跑。

他的脾气更是稀烂,是克洛维斯纵着他做个窝里横,才不至于对外人无礼。

他是公开课的观众。

看罢了一场人类的表演。

他是公开课的演员。

完成了一出由神到人、由人及神的考验。

世界飘摇。

只有林逾不受阻滞。

一路走回基地,轻车熟路找到了地下实验室的所在。

遥远的天外似乎现出一张模糊的脸庞。

对方唇齿启合,字字诘问:“你也要背叛我们?”

红天之上,浓云聚成风暴。

飞雪走石、惊涛巨浪。基地之外,一片聒噪蛙声,犹如催促的丧钟,密密麻麻,吵得偌大基地都地动山摇,近乎沉沦。

“你也要背叛我们?”

“你也要背叛我们?”

“你也要背叛我们?”

往复不止的质问在他的颅内和耳廓吵闹,不止是来自基地外的天穹,也来自林逾那方鲜少涉足的“神殿”。

但林逾的表情仍旧从容。

他站在实验室外,单手抚上那扇大门。

腕带里厚重的力量蓄势待发,林逾知道,这一次,已经不会再受到任何的阻拦。

毕竟他已无可失去。

也不再介怀“我”的“所有”。

谢泓、林茜和兰瑞绞尽脑汁让他隔岸观火。

艾利亚斯、陆枚、郁郁和克洛维斯用性命让他无所牵挂。

他也来到了交出答卷的最后时刻。

“我不会为任何群体鸣冤,也不会为任何势力戴铐。想要反抗、想要得救、想要任何都只能通过你们自己的双手。

“我把真实的历史还给你们,不做评价也不做干涉。

“但也不要认为自己没有异能、未入战场就是如何的纯洁无辜,星网上、生活里,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是无辜。是记者就报道真相,是军人就保护同胞,是工人就踏实生产,是官员就勤恳行政……这些不是我要求的,是你们自己承诺而又食言的。”

“很遗憾我不是诺亚,很遗憾我也不是安东尼。或许我是‘神’的一员,假如我被开除‘人类’籍的话……但我总归不能像他俩一员,这么简单就对你们予取予求。”

“不过我承认,人类是我未解的课题。”

祂的黑发长可及地,祂的眼眸深如宇宙。

祂行走在茫茫荒海,身前巨浪泼天,身后遍地残剩的硝烟。

天地死寂,烟云俱远。

黑天穷土,暮霭堆淀。

这是一片死去多时的星域。

这是一支糊涂多时的族群。

祂登上了红海里唯一露出的,属于STA基地的一点残骸。

面向低沉天穹,遥渺群星。

最后一颗红石在他掌心湮灭。

祂脱下人类施与的最后一层枷锁——那件仅由S级以上佩戴的光脑。

在离开主人后,它会在十秒内发生惊人的爆炸。

“我是你们的降落坐标,接下来请听我指挥——”

比红水更艳丽、更壮烈的光芒如瀑倾泻。

它带有血味,带有火味,带有铁锈味……带有一切人类的味道。

光脑会爆炸。

使用到第九次红石的祂,也会面临极盛而竭的消亡。

祂的唇畔勾出笑意:

“降临吾身,然后毁灭吧。”

“三百年。”

那一天,所有人的心底都响起同一道声音。

那是属于黑发少年的,清冷而不乏笑意的话音:

“我只给你们三百年。去成为一支你们承诺的、无所不能的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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