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旅游篇3(2 / 2)
“但是,在陆隐派人拦截航空器的时候,是他救了你们,对不对?”
郁郁也无法否认。
那时兰瑞挽救他们的迫切不是演戏,他是真的不希望他们落到陆隐手里,成为皇室要挟林逾的工具。
可这更显得兰瑞此人不可理喻,毕竟他明明是希望人类幸存的一派,那份赤城也不像作假。
林逾低低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极冷漠:“我和他这辈子都分不清恩还是仇,但也只有恩或者仇了。”
说着,他走下楼梯,回头对郁郁灿烂一笑。
笑意明媚温暖,好像一切都还像刚组队时一样:“走吧,别让他等太久了。”
“兰瑞·法雷尔,我只有一个问题。”
授勋那天,作为校友来到毕业典礼的艾利亚斯如此开口。
兰瑞至今还记得艾利亚斯那双眼睛,如深海一般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卷没他所有的生机。
“加入‘绵羊派’后,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真的希望他消失。”
兰瑞闭了闭眼。
他沉默地接受着前辈的授勋,演讲、祝福、采访都如蚊蝇一般在耳边聒噪不休。艾利亚斯的质问就像一把匕首,要生生掏出他的心来研究。
然而这沉默也只能持续十数秒。
在艾利亚斯不可逃避的威压下,他难以抗拒地张开了嘴。
“有。”兰瑞说,“知道真相后,我一直都希望他消失,希望他为了人类,心甘情愿地消失。”
郁郁身后带着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兰瑞起初并没有在意。那人还穿着首都军校的校服,他猜测那只是军校派去东部实习的学生,恰好跟着郁郁出勤而已。
但等二人走近,兰瑞摆出他习以为常的笑容,热情而不失距离感地伸出手去:“郁中尉,有幸和你合作,我是兰瑞·法雷尔,希望我们这次交流顺利……”
他的目光平等地分给郁郁和她的同伴,而在看清对方长相的瞬间,兰瑞的笑容僵住了。
郁郁大力地握住他的手,用力甩了两下。
兰瑞回过神来,听见郁郁冷冰冰的答复:“交流顺利。”
兰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要和郁郁接洽,但除了联考时借由林逾产生的那点交集,他在之后的三年里和林逾队友其实毫无联络。
可是兰瑞做梦都不敢想,他居然能在郁郁身边看到和林逾如此肖似的人。
太像了。
兰瑞几度张开嘴,一向运筹帷幄的神情第一次出现裂缝。
他犹豫着想说什么,眼神悄悄往林逾的身上飘,却始终不敢发出声音,只好默默转过身去:“薛少校特意嘱咐我,接到你们之后,第一站要去‘若怯’的墓园。”
郁郁不轻不重嗯了一声,接着挡住兰瑞的视线:“法雷尔中尉,辛苦你带路。”
林逾也在观察兰瑞,他确信兰瑞没有忘记自己的长相,但这副表现,多半是把他当作了克隆人或者仿生机械人之类的产物。
在兰瑞眼中,末日是因他这个“降落坐标”的存在而降临的,而天灾之所以消失,也都是因为他的消失。
林逾不在乎他怎么想,也懒得介绍自己的真实身份,索性就这么跟着二人。
倒是郁郁的保护姿态相当明显。
她几乎肉眼可见地把林逾死死护在身后,作为女性,郁郁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当然足够高挑,但要彻底挡住林逾,只靠她的体型的确有些为难。
可能在郁郁眼里,他就像个时刻都可能红杏出墙的笨蛋,所以才需要被她这样严防死守。
不过看看兰瑞确实时刻想偷看他的眼睛,郁郁这副态度……好像也合理?
墓园果然和之前乱糟糟的一片坟头全然不同。这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被整修得相当完善。
以郁尔安的坟墓为中心,四周“若怯”成员的坟墓有序分布,每个人的墓碑之后,都种着一枝柳条。
但据其他的幸存成员所说,这里大部分的坟里都不是亲人们真正的尸骨。
历经惨烈的战争和原始环境的侵蚀,它们大多只能聊以慰藉,而在墓园之外,还树着一座小小的坟头。
碑前插一把短刀,碑后却没有柳枝。
郁郁的眸光暗了暗,侧头对林逾介绍:“那是‘那个人’的。”
“那个人”迄今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他那短暂的生命仿佛只是为了给“若怯”鸣冤。
“为什么他的坟后没有柳条?”
“大家说,在坟后插了柳条,亡灵就会不舍得离开。但是在这里没有人特别怀念他,不能让他耽误了轮回。”
“那又何必为他留一座坟?”
郁郁的嘴唇颤了颤,低声说:“我答应他了。”
林逾眼波微动,忽然一滴露珠从宽大的叶片垂下,重重砸向郁郁的肩头。郁郁并不在意,但被林逾一把拉近,和那颗露水擦身而过。
林逾压低声线,趁机贴在她的鬓边低语:“我会活很久,你是知道的吧?”
郁郁微怔,听得兰瑞在旁尴尬地咳嗽两声。
就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他们一男一女的确有些过度亲近了些,只是林逾一向不拘小节,在这方面总是显得迟钝,才毫无这种自觉。
“你们是……”兰瑞刚刚出声,也自觉这个问题不合时宜,于是话锋一转,“这里就是‘若怯’的陵园,如果想去祭拜谁,我可以在园外等你们。”
郁郁看向那片庄重大气,却陌生得毫无真实感的陵园。那些土下的确埋葬着她熟悉之人遗留的物品或尸骨,可是碑上刻满的名姓却不再是她顺口的“陈奶奶”、“高阿姨”和“张叔叔”。
那些郑重其事的名字好像一瞬间把她和故人的距离拉远,即使碑后柳条迎风招展,仿佛在欢迎她的到来,郁郁还是僵在原地,不敢靠近寸步。
“我会活很久。”林逾接着说,“久到你们所有人都朽烂,我有大把时间亲自给你们堆砌坟墓,插满柳条,让你们的灵魂始终有一个去处。”
郁郁怔忡着看向他,兰瑞也神色复杂地望了过来。
“即便你死了,我也会一直铭记你、怀念你,这份思念足够和天地同寿,我活多久,你就会被我记住多久。”
林逾拉过郁郁的手臂,一起向陵园走去,“不信的话,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向家人们发誓。”
即使郁郁不说,他也能猜到她长期的不安来源何处。
她是郁家的幸存,是狼群的幸存,是“若怯”的幸存,后来也是队伍里的幸存。
对郁郁而言,死亡和危险都无可畏惧,最可怖的事反而是“幸存”。
幸存意味着她要一次又一次送走熟悉的人,一次又一次告别自己原本的身份。
独立有主见固然是一件好事,但人世间这样多类型的人格,不能强迫每一个人都只在乎自己的存亡。
而郁郁就是那样感情迟钝,却比任何人都要轰轰烈烈的类型。
“幸存”于她,是一种遗弃。
不仅仅是熟悉的人就此离开,更多的是被迫脱离熟悉的组织之后,郁郁会陷入对自我认知的迷茫。
没有狼群,她就做不好野兽;
没有郁尔安,她就做不好女儿;
没有林逾,她也未必能发挥出在林逾队伍里那么高水平的侦察才能。
这或许不是好事,但郁郁选择了这样的自己,这份选择也同样可贵。
林逾会尊重所有家人,也会尊重家人的所有。
所以他对郁郁,也只对郁郁,才愿意给出这份“会活很久”的承诺。
看着林逾和郁郁朝向郁尔安恭敬伏拜的背影,兰瑞有一瞬间福至心灵。
一种荒谬的猜测浮上心底,他的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几乎就要向林逾的方向伸手,发出自己内心的疑问。
然而也是那一瞬间,他对艾利亚斯的回答再次响在耳边。
“知道真相后,我一直都希望他消失,希望他为了人类,心甘情愿地消失。”
他没有撒谎。
他也不想再撒谎。
即使和谢泓林茜夫妇联手,兰瑞也知道自己和他们不同。
他们更倾向林逾能平安无事,为此不惜牺牲自己;兰瑞当然也不吝啬自我的牺牲,但他真正所求却不是单纯的林逾存活或林逾死亡。
他想要人类存续。
而人类存续的代价是失去林逾。
于是他的底线就仅仅变成了,希望林逾死去之前能洞悉真相,希望林逾是心甘情愿地赴死,而非因为亲友被要挟才迫不得已。
——可他就是希望人类存续的。
兰瑞从未背叛他的同胞,所以他的一切行径都被官方施压隐瞒,既往不咎,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
可他的确背叛了他的友谊,所以面对那人的背影,千思万绪却都不敢出声。
林逾和郁郁祭拜完毕,兰瑞低首沉默地等待着,等到林逾从他面前走过,飘拂的长发和从前毫无差别。
以前林逾就是用这样的发尾逗他鼻尖;
就是在客厅里梳头,落下一地难扫的断发;
就是披着一头湿发,嬉皮笑脸让他帮忙吹头……
“法雷尔中尉,”他听见林逾叫他,这是林逾今天第一次和他对话,“带我们去下个地方吧。”
兰瑞把军帽的帽檐压得更低,投下的阴翳藏住眼底情绪。他颤抖着手,也颤抖着声音:“好。”
顿了顿,兰瑞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贵姓?”
林逾应声望了过来。
他脱下自己的军帽,笑一笑,微微倾身:“免贵,姓林。”
兰瑞点点头,喃喃说:“是,林同学……我叫兰瑞·法雷尔,以前也是首都军校的学生,我是去年毕业的指挥系……”
“我知道。”林逾打断他的话,那双幽深的黑色眼睛和兰瑞静静对视,不带一丝情绪地重复了一遍,“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法雷尔中尉。”
兰瑞的脸色惨白如纸。
他们曾经是心有灵犀的挚友,是一个眼神就能配合默契的知己,他的矛盾、他的迟疑、他的所有小心思,林逾一定早就洞悉彻底。
“你是觉得重新修葺墓园的人不是自己人,所以对这些坟墓没有归属感吗?”林逾转过头和郁郁说话,“但这些坟墓本来就只是载体,要我说,亡者真正的坟墓是在活人心里。”
郁郁问:“为什么?”
“如果我思念某人,希望TA活着,无论我走到何地TA在我心中都是活着的。但如果相反,即使TA真的茍活于世,又与我有何相干呢?”
连郁郁都听懂了林逾的弦外之音,她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兰瑞,跟着林逾的话语点点头。
却听兰瑞颤抖着声线发问:“万一希望他死去,可同时也是思念着的呢?”
“……”林逾安静地看他一会儿,答,“说不定对方对你也是同样的心情,为了你的安全,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吧?”
于是一切都尘埃落定。
林逾真的不意外兰瑞的抉择。
他正是被兰瑞勤奋踏实,又正义凛然的性格吸引,人类需要兰瑞这样的军人,而兰瑞也没有愧对他的同胞的期待。
直到最后一刻,兰瑞既没有为了私情背叛同胞,也没有为了立场要挟旧友。
这就是林逾最熟悉的兰瑞。
正直到有些迂腐,感性到容易坏事。
所以一切都尘埃落定。
恩仇相抵,才是他们关系的最终定义。
杨全恩这辈子没做过这么气人的任务。
东部星域派来的这帮新兵根本不懂南部地形的复杂,偏偏他一口气带走了十二个人,活像个带小孩春游的幼稚园老师。
一路不仅要回答他们的十万个为什么,还要时刻紧盯这帮随时可能掉进沼泽、招惹异兽、围观动物恋爱等等等等的新兵蛋子。
真的很崩溃。
尤其是出勤返回后,还听说隔壁兰瑞只带了两个人,昨天就结束交流,已经在基地休息了一天一夜。
丹看着自己刚从泥潭子里爬出,脏得看不出五官的指挥。
实在有些嫌弃,丹只能捏着鼻子把手巾递过去:“好啦,别气了,多劳多得,至少你这次评级肯定在兰瑞之上。”
杨全恩还是有些怄气:“兰瑞带的人很省心吗?”
“嗯,听说他带的是郁郁。”
杨全恩:“……”
杨全恩:“!”
他要是早知道郁郁要来,又怎么会带着那十二个新兵蛋子就跑了?!
郁郁当时都没出现在集合点,他根本不知道来的还有郁郁啊!!
丹看着他那副如遭雷劈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事,慢悠悠补刀:“还有一个人,人家也是听其他人在传,据说是……”
杨全恩看过去。
丹坏心眼地眨眨眼:“求我?”
杨全恩差点把沾了泥的手巾直接砸过去。
“据说是林逾林指挥啦!”
杨全恩翻个白眼:“林逾怎么了?就林逾……”他抓在手里的手巾真的掉了下去,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双眼直勾勾瞪向丹,“林逾?!”
杨全恩发誓他已经很久没有跑这么拼命过。
平日需要步行十多分钟的路程,他今天只花了五分钟不到就直奔外来兵员休息的招待室,任凭丹高举着湿巾在后大叫,杨全恩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扑去传闻里林逾所在的招待室。
他跑得气喘吁吁,几乎下一秒就要断气,自己都不知道在激动什么,只能用那点仅剩的理智找补:他就是看看热闹,想看看复活的死人是什么样,仅此而已。
可是等他跑到终点,砰砰地砸门之后,郁郁从隔壁拉开了门。
“……克洛维斯的禁行令解除了,指挥回中央星域陪他去了。”
杨全恩跑得脸色通红,干涸的泥水还爬满他的脸庞,面对郁郁也顾不得形象,过了好几秒,他喘着粗气问:“什么时候走的?”
“十分钟不到。但他一个人不需要交通工具,现在应该已经到中央星域了。”郁郁打量了他好一阵,实在没办法透过那些泥壳猜出他的来历,“你是……哪位指挥吗?”
丹远远地带着湿巾跑来,薅过杨全恩拼命擦了几下。杨全恩本就不敢和郁郁说话,又被丹这么一折腾,顿时显得脸色通红,郁郁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杨全恩。
“急着要找指挥的话,可以先拨克洛维斯的视讯。”郁郁如是建议。
失去要见林逾的迫切,面对郁郁,杨全恩红着脸结结巴巴,只好先给她鞠了个躬:“谢谢!”
郁郁:“……不客气?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拨。”
一边说着,郁郁便用自己的光脑拨出视讯申请。
对她的视讯,林逾自然不会错过,只是几秒的时间就接通了视讯。
光子屏幕里先是被推开的克洛维斯,接着便是林逾的笑脸:“怎么啦?是申请到休假可以来中央星域一起玩了吗?”
克洛维斯在旁插嘴:“我们要去西部哦,郁郁你别告诉陆枚啊!”
郁郁把屏幕朝向一转,杨全恩怔怔的面容立刻跃入林逾和克洛维斯的眼帘。
克洛维斯“哇呜”一声,明显被他狼狈的装束吓了一跳,而林逾的眉毛颤了颤,看着那张被泥巴涂抹得看不清五官的脸半晌没有做声。
杨全恩颤着声喊:“林逾,你是什么时候……”
“不好意思,”林逾困惑地想了一阵,“你哪位?”
杨全恩是扛着丹跑的。
他觉得自己彻底没脸见郁郁了,尤其是逃离现场时还能听到郁郁在替他解释,对林逾介绍自己的身份。
可他已经不想知道林逾的反应了。
林逾眼睛里充斥着坦诚的茫然,杨全恩至今没见过比这更真挚的困惑。
他受不了了。
他要宣布林逾就是全天下他最讨厌的混蛋。
他已经不好奇林逾怎么活的了,他现在希望林逾赶紧死。
丹被他扛在肩头,感受着被风呼啸洗礼的冲击,气若游丝地点评:“好丢人哦,被郁郁看到这么可怜的样子,换作是我已经不想活了耶。”
“闭嘴。”
“你是不是又要去论坛发贴了?以前都是发贴骂我,现在要骂林指挥了吗?”
“我会跟帖的,加油更新哦~”
结束和郁郁的视讯,已经到了中央星域的林逾还有几分茫然。
他茫然地询问克洛维斯:“那是杨全恩?”
克洛维斯也问:“那是杨全恩?”
二人相视无言。
“随便吧,反正你自己去哄。”克洛维斯摊开地图,“接下来还是讨论一下我们的旅游路线,你绝对不许带上别人,就算是我哥也……也不能带太久!”
林逾笑着没有搭腔,手却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腰后。
那里比之前多出一把短刀,是郁郁无论如何也要塞给他用作防身的“礼物”。
“把刀插在故人坟前,意味着TA是被持刀之人思念着的。指挥不会消失的话,就把它随身携带吧。”
郁郁轻声说:“我也会时刻念着指挥,就像过往的每一个家人。”
他当然也会始终念着他们。
念着他永永远远的朋友,永永远远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