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全(2 / 2)
程绪宁只是离开了十日左右,曾全便已走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生命的流逝是如此这般地不讲道理,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好起来,就连他自己也这样觉得。
可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曾全这么多年一直在熬,他像个苦行僧一样无法原谅自己,他对自己的身体十分不负责任,是以当他终于等来了程绪宁的时候,他的身体决意叛逃。
他本还以为自己能多陪伴小小姐一些时间的。
程绪宁一来到曾叔的病榻便,就忍不住心口发酸,只不过区区几日,曾叔为什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转过头去问姚广垠:“姚老,大夫说什么?”
姚广垠摇摇头:“大夫说他旧疾已入骨髓,神仙来了都没救。”
见到程绪宁担心地看着昏睡的曾全,姚广垠特地解释道:“我用回梦丹吊住了他的神识不让他走,就是为了让他能够等到你回来。”
程绪宁心里一颤,回梦丹……这些天来,曾叔一直都沉睡在梦中吗?
所以自己昨夜听到的那些声音,真是曾叔在通过梦境向她传递着什么吗?
还好她回来了,还好还来得及。
姚广垠对程绪宁说:“回梦丹虽然可以吊住他的神识不让它消散,可是他的身体早就已经支撑不住,哪怕继续留在梦境中都无法再坚持多久。我可以唤他醒来,可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也许会是他最后的时间了。”
程绪宁脑海一片空白,然后她点了点头。
她想,她这样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并不是为了让曾叔继续被困在幻梦中的。
她回来是为了要见曾叔最后一面,她想让他安心地离开。
她知道在曾叔的内心深处,恐怕他早就想要脱离这具孱弱又总是疼痛的衰老身体,曾叔年轻时起就是一个铁骨铮铮的人,这么多年的精神与身体的苦痛,这让死亡对他而言像是一个温和的老朋友。
昨夜梦中,外祖父也来了,那便是曾叔的梦吧?
如果是外祖亲自来接他走,他一定会在心中感到快慰。
程绪宁调整了心情,她不想哭,她不想在最后的时刻都让曾叔为自己担心。
他一个人在程宅等待了那么久,那么多日日夜夜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会不会在心中反复想着当年的小绪宁到底遭遇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程绪宁不敢想,也不愿想。
过去已经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她好好地站在这里,她要让曾叔释怀,她要陪着曾叔安详地离去。
姚广垠屏退了回梦丹的效用,曾叔挣扎着醒了。
他怔怔了半天才发现程绪宁正站在他面前,布满皱纹的脸立刻笑了起来,那些纹路挤在一处,就像是一棵苍劲的老树。
程绪宁握着曾叔的手,她故作轻松地说道:“曾叔,我回来啦!我事情解决得十分顺利,因为我想赶紧回来见你,所以事情一完我就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
曾全眯着眼笑了,枯树皮一般的手用力地抓着程绪宁,他沙哑地赞叹道:“小小姐是天下第一聪明能干的女娃儿,先生以前也总是这样说呢!”
这话说得程绪宁心中发酸,曾叔提起外祖的口气,就好像外祖一直都在他身边那样。
他这是已经在梦境中待了多久?
他还能分清楚梦境与现实的差别吗?
“曾叔,你是看见我的外祖了吗?”程绪宁试探着问。
曾全了然地笑了起来:“小小姐,我虽是身子不好,可我脑子却没有糊涂,我分得清楚那都是在做梦,也知道现在你是真的回来了。不过,想来我的时间也是不多了,在梦里,先生总说马上就要来接我呢。”
见到曾叔露出了有些期待的神情,程绪宁心中更为不忍。
她梗着嗓子道:“曾叔,你瞎说什么?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带你回辰墟的,你知道辰墟国吧?距离朗月并不算太远,我要带你去见我的老师,还有我老师的朋友。”
曾全一直笑着听她说话,程绪宁感到自己喉咙发紧,表情发苦,可她仍是充满信念地继续道:“曾叔,我老师可厉害了,姚老神仙给我作的周岁巫卜真是准,我确实一直都十分幸运!我这些年都没有受苦,我活的很快活……曾叔。”
程绪宁紧紧拽着长者的手,她倔强地说道:“曾叔,你起来,我这就带你回辰墟,我让我老师救你,没有什么病是他们看不好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说到这里,程绪宁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本来想得很好,她向来是一个愿意接受现实的人,她从来都活得很实际。
她早就知道曾叔已是油尽灯枯,可后来曾叔状态这样好,这让她心里又生出了不该有的期待。
她想着世界上总是会有奇迹的,也许这奇迹会发生在曾叔身上呢?
他这样好,这一生又过得这样苦,若真有神仙路过,若神仙看见他的一生,没准也会心有不忍。
姚广垠先前说他寿数已尽,程绪宁听了并没有感到惊讶。
在走过来看望曾叔的路上她还在心里下定决心,一会儿她一定要保持冷静,既然事情已是不可挽回,那么她一定要让曾叔放心,要让他祥和地离去。
她想得很好,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对、很有道理,她就该这样,这样才对曾叔最好。
可是当她真的坐在这里,看着程家还剩下的唯一亲人,她终是没能忍住。
她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啊。
她在心里想着,为什么命运这样残忍?曾叔既然已经等到了她回来,就不能让他再多陪她一段时间吗?
哪怕再多一点时间也好啊。
曾全握着程绪宁的手笑着安慰道:“小小姐,我太累了,曾叔老了,已经走不动了。我在这里很好,真的很好,我这辈子能遇见先生,能照顾小姐,能在最后等到小小姐你回来,我这辈子早就已经圆满了,我没有任何遗憾。”
程绪宁颤抖着,仿若胸口被这番话撞出了一个大洞。
她在心中哭喊:可是我有遗憾!我有遗憾啊!
我为什么没能早点回来?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多点信任?
可她忍耐着,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她仍然还是冷静的,她要让曾叔走的时候对她放心。
程绪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曾叔,你永远是我的家人。我外祖父当你是亲兄弟,我母亲当你是亲叔父,我当你是我的另一个外祖,你永远是我们的家人,曾叔。”
听到这话,曾全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苍老的眼泪从他眼眶中流了出来,顺着他脸上的皱纹分散,仿若龟裂的大地分流着久旱之后好不容易落下的雨滴。
在最后的最后,曾全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一个人在年少时才会有的纯真神情,他看着某处,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紧接着,他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幕让程绪宁感到了一阵锥心的疼痛,她感到这一刻的悲伤与五年前的悲伤直接相连接,就好像她重新回到了十一岁,重新回到了噩梦一般的人生分水岭。
那时的她前一秒还在天堂,是人人宠爱的公主一般的女孩儿,可紧接着,她就坠入了地狱。
十六岁的程绪宁品尝着这份熟悉的痛。
她没有哭喊,也没有嘶吼,她只是眼前一黑,就摔了下去。
在黑暗中,她感觉到有人接住了她,还有人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可惜她太难过,所以没能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