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相生(五)(2 / 2)
他说:“这一次,轮不到我放过你,因为是你赢了我。”
邢舟关明瑜结局无非两种,邢舟败退,明瑜身亡。
明瑜忽然想起那日邢舟曾对她说,虞植在等她,可惜等不到。所以他本是叫邢舟去杀她的,却被她反杀成功了。
只她不懂,为何邢舟那天反复说,她早就会死。
但这都不重要了。
她亲眼看见虞植捏起那只茶杯,寡淡的茶水即将入喉,明瑜凝重地看着他。
一杯饮尽,这一次他没有将茶杯放入托盘,而是一扬手——将之丢入无边的深谷。
明瑜讶然,却只失神地晃了晃神,没有说什么。
只见虞植始终噙着一抹浅笑,起身迈到虞夫人墓前,一身矜贵衣裳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明瑜忽而想问他:“那次你是在霖渊寺内看见我,才知我们来过霖州吗?”
虞植否认,缓缓说:“不是,那日,夫人的墓前多了半株桃花枝。”
她死了,无人殉她。祭她之人亦寥寥,除过虞植赎罪的歉意,想必只有她的女儿才会在意。
说罢,虞植缓步走回明瑜面前,立于断崖边,距那深渊唯于半步。
明瑜没有擡头,毒药的药性大抵有半刻钟,再过一会……
她感受到虞植不寻常的态度,倏然擡眸,他的身子背对着断崖,始终深深地看着她。
“你发现了?”
他平静道:“嗯。”
“那你还……”
还是把毒茶喝下去了。
虞植勾起一个淡笑:“小时候,父亲曾请了一算命先生为我们算命。他说你时,你不大乐意,追着他打了两条街。”
明瑜咬唇,确实有那么件事,可她不信那东西,虽说现在的一切表明那都是真的,却还是生气。
“故而你一定没在意他是如何为我算的。”
虞植,天生奇才,有过人之识。可惜时乖命蹇,天妒才情,将为笼中雀。为抵这一难,仕途倒是极顺遂,故而想活命便不要留情罢。
槛花笼鹤难自处,白水鉴心未可知。
他的一生都是那笼中雀,棋盘上的一子。
“我输了,不愿再做那颗棋子了。”虞植眼皮掀动无力,最后对她说了什么,明瑜没有听清。
他在向后倾倒的瞬间嘴唇翕动,不知说了什么。
那位壁国曾经的当朝新秀,终究陨落在无边深渊。
风声猎猎。
虞植在闭上眼前,短暂的一生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闪现。
从哪里看起呢?
唔……大概从这一切开始的那天来看,比较好些。
风和日丽的下午,陆星离见了虞植,与他平静诉说,他从不是真正能拴住虞挚的绳,若他在南疆无法笼络南疆那几位高官,太后就要对虞小枝下手了。
提起那个妹妹,虞植心里酸涩。
他有一个妹妹,他很喜欢她,只是亲人的喜爱。
虞植从呱呱坠地开始就是太后棋盘上的一颗先棋。
白夫人死后无人把他当人看,那点于别人而言极富裕,但对他来说难得的亲情,他只能从这个妹妹身上得到。
源于他在虞小枝出生那一日忆起那时的自己,或许是把她当作重活一次的自己来看待罢。
虞植可以对任何人笑里藏刀,对她时,拨开笑意底下藏着的永远是蜜糖。
后来他如约在南疆待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他听说霖州起了一场不寻常的大火。直到听陆星离说起那一日虞小枝听见他们的密谈,认为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可虞植当即很快地否定:“不可能。”
也是这一句,勾起陆星离和太后的兴趣。
以至于他被莫名调去霖州,别人都登门庆贺他升官时,只有虞植知道心中苦楚。亦对妹妹看向他的每个眼神难过。
大抵是妹妹七岁那年,他不得不犯下一个无法原谅的过错。
虞夫人不知为何触怒了太后,她叫他杀了虞夫人。
为了活下去,虞植不得不那么做了,夫人大抵心里是清楚的,在看见他的瞬间毫无意外。可一切完毕时,他却不经意透过门缝看见了虞小枝惊恐的眼睛。
他逃了,不知该如何面对妹妹。
她问他为何不杀了自己,他轻笑,就算他把自己千刀万剐,也不可能杀她。
不出所料的,从那以后妹妹再也没有向以往一样看着自己,他不是看不到她每次落荒而逃的眼神和那里藏匿着的深深的恐惧。
后来,她和一个男人走的很近,虞植懒得搭理那人,因为陆星离说太后等不及了。
因为那个男人,是他们需要剿灭的势力首领,而虞小枝和他走得很近,兴许是知道了什么。
故而他们不愿铤而走险,宁愿现在就解决掉虞小枝。
这个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
那群人的丧心病狂是他没想到的,瘟疫……
是啊,染上瘟疫只会被归为不幸,没人会怀疑是人为。
他第一次犯了难,他的影卫邢舟又一次逼问他:大人,您可下定决心了?
可心里那杆秤分明已经朝一侧倾斜。
他决定了。
那一日,他看着房间角落那只没有送出的疫病病人用过的碟子,闭了闭眼。
他终究无法伤害妹妹。
可后来却收到虞小枝染病的消息。
邢舟在他身边垂下眼,貌若恭敬道:“大人,成事者不该心慈手软。”
是他。
她逃离虞府的那一日,虞植躲在北院不敢出去,他胆怯,亦为她松了一口气。她终于逃开了那个吃人的牢笼,但愿妹妹此生安稳,再也不要回来。
他每夜都做噩梦,梦见虞小枝,梦见虞夫人,梦见那天门外的那双眼睛。
他终究是去为虞夫人立了块墓碑。
直到那一日他看见上面的桃花枝,又在夜里看见那扇开合窗棂后匆匆逃离的身影。
妹妹,这是我放过你的第三次。
派邢舟去将她关在黑暗中,一是为了探她的底,二是想要告诉她一些事。
一些有关太后的行迹。
毕竟棋子做久了也会想换个花样。
他实在好奇,他那个小妹妹如今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这是另一场游戏了。
虞小枝果然不负所望的赢了,相对的,这也代表他永远的输了。
如今的虞小枝再不是五年前那个会为不知何时出现的危机而害怕的孩子。
他很欣慰。
我在断崖等你一天一夜了,妹妹。
连茶水都换过几遭,茶不如茶,兴许是我也想再最后像一盅茶般寡淡清澈一回。
她也的确是一名称职的医倌,连毒药都配的品不出异样。
最后他那句没说出来的话,只有虞植自己知道了。
“我这一生极少发自内心笑过。唯有的两次,一次是你出生时;第二次是看你离开虞府的那一刻。”
那日在霖渊寺,他捧着燃香,许下了另一折:
若还能有第三次,我希望是被你所杀,就当是为虞夫人赎罪,还清我的欠下债,亦是圆下神算子的最后一句。
我永远无法做到因贪生而不去为你的诞生欣喜。
故而……这样的结局,我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