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三合一)(2 / 2)
萧鹤别轻巧踢起脚下的石子,弹指击向院墙外的灌木丛。雀鸟惊起,野猫奔走,家仆们吓了一跳,喝到:“谁!?”
质问没能得到回应,家仆犹疑了一瞬,连忙朝那处聚去。
“你先回去。”顾杪道。
那些看守的家仆们在发觉方才的骚动只是虚晃一道之时定会纷纷归来,到时若再留在此地,便不好脱身了。
顾杪紧紧盯着下方家仆的动静,却是忽地有一瞬间觉得一旁的萧鹤别似乎沉默的有些可怕。
她莫名心虚了下,又觉得自己压根没做错什么,该心虚的不是她而是眼巴巴地跟过来的萧鹤别。
她抽空偏首快速看了一眼,却见萧鹤别抿紧了唇,抽了抽鼻子,黑沉沉的眼中竟还带上了几分自责:“岑大哥是觉得我会拖后腿?”
小时候的萧鹤别哪里与她这样撒过娇,莫说是小孩子了,顾杪活了二十来年,杀过人放过火,可从未被任何一人这么委委屈屈地盯着看。
这会儿倒好,人没推开,可能还给惹哭了。顾杪面上闪过了一丝窘迫,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我没有......”
“没有就好。”阴云立刻就从萧鹤别脸上散了开,他勾唇一笑,几步就跃进了宅院。
有那么一瞬间,顾杪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摆了一道。
屋内窗门全关,只有屋角的蜡烛浅浅燃着,却是刚一靠近就能感觉到一股子扑面的凉气。
宋尚的尸身就摆在另一侧的床上,尸身盖着块白布。掀开白布来看,他的嘴唇泛着青紫,皮肤发灰,冰冷非常,仿若刚从冰窖中拿出来的东西般,竟还有些白雾萦绕在侧。
现下还是季秋,天气不算太冷,距离宋尚别杀最多也就四五个时辰,尸体不应当冰冷僵硬到这种地步。
顾杪皱了皱眉,吹燃了支火折。
外面忽而一声熟悉哨响,骚动遍起。
那哨声来自天禄院,哨响,磐甲出动。
天禄院会出现在这里是意料之中,此地有四野八荒,即便他们找不到自己的踪迹,也定会来这里探上一番。可......
“他们说是因何而来?”顾杪低声问道。
红眼蜻蜓就停在萧鹤别肩头,这蜻蜓乃红豆的武器,振翅传声,得以交换情报,即便身不在此,也能够互相传音。
萧鹤别并未惊讶顾杪知晓这蜻蜓的用处,他道:“说是查探到了千机阁阁主的踪迹,为追捕而来......怎么了?”
追捕阁主,这绝无可能。
积年累月生活在高度危险的环境,数百万次经验让顾杪能够清楚地知晓究竟有无人在暗处跟梢。
而她这一路走来,未察觉到任何跟着她的视线,高吏却十分铁定地说有皇探线报通明她就在此地,这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另有目的。
是四野八荒?
和光帝若是心中生疑、不信她能够找出真正的四野八荒并另派人来,这也不无可能。可他放着千机阁不用,退而求其次找天禄院代劳,这点则是荒谬之谈。
且不论差使天禄院需要过多少层参议要耗时多久,单单是高吏一行受此重任却未着磐甲,这点就分外蹊跷。
前些日拿到了她的线索追去鬼街能够如此大张旗鼓之人,不可能在踏金会上忽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
时间紧迫,没有时间给顾杪多想。她将火折靠近宋尚,光影摇曳,却是能清楚瞧见,那灼热火苗刚一靠近,便可见金红流光顺着他皮下血网扩散。
多半是火折的温度不够高,金红流光极其微弱,转瞬即逝。
“这是......?”
萧鹤别自然也察觉异样,他皱起眉头,刚想伸手去探,顾杪心惊,喝道:“别动!”
宋尚尸体上显现的纹路,没有人会比顾杪更了解。
尸体冰冷,伤处泛金红流光,遇热才能显现。
——那分明是与当年她爹在她背上刻下四野八荒时所用的药剂!
在赤沂水中生长出的六出子,其寒性已然超越自身。仅一丁点草汁,便可杀人于瞬息之间。
即便距离宋尚死去已然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但六出子的毒性还未散去,冒然触碰,即便不死,也定会被寒气侵体,落下病根子。修养的好尚可恢复,修养不好,则身体日渐变差,最终经脉凝结堵塞,武功尽失,死于非命。
况且这屋中门窗关上后能明显感到温度变低,恐怕用在宋尚身上的草汁浓度极高。
然这都非关键,关键是……
草汁的用途,这世上怕是不会有几人知晓。
这东西最先是顾杪的祖父发现的。
六出子虽生长的地方十分险要,但并不难见。通常在随便哪座雪山山巅的峭壁之上就能发现,毕竟它只要汲取雪水便可存活。可它与藏在大地之下、流淌于地脉之中的赤沂水,绝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出现。
当年顾停云顾老将军还在世时,带着震麟军征战,下过深海上过高山,有次瞧见了峭壁之中生长着的六出子,心生好奇,便顺着藤蔓攀去了岩壁,连根带了一株回营。
巧得很,那会儿的营地就扎在一支流着赤沂水的地脉之上,夜间逢临人偷袭,营地被烧,露出了地脉之中流淌的金红沂水。顾停云殊死顽抗,终于击退了来敌。只是那株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六出子被碾了烂,混进了泥土之中。
而后冬去春来,四季辗转,顾停云交还了虎符,却也在府内怎也闲不住,便欲纵马将当年行过的路通通再走上一遭。他又走回了曾经驻扎的那片山脚下的营地,却见一株草在那流淌着的赤沂水中摇曳起伏。
草呈黑紫色,羽状,顶端还开了朵金红似火的绒球花。随行的小侍从惊奇道:“赤沂水中寸草不生无一活物,那株小草竟如此顽强。侯爷若是摘下片叶子留作纪念,倒也不错。”
他下了马,俯在岸边,伸长了手想去摘。顾停云瞧着那株草,愈看愈觉得眼熟,那草生得太像极寒之颠峭壁之上的六出子了,只是白花变红,青叶变紫,瞧着诡谲又迷人,好似传说中在青丘山的火红九尾,诱人入内却将其吃得骨肉无存。
顾停云忽然心生不妙,刚想制止,对方却已然扯下了片黑叶。
摘到了草叶的小侍从兴奋极了,他笑着回过身来,却是在下一刻,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面色发灰,嘴唇青紫,接触到草汁的皮肤纷纷皲裂,呼出口的气带着冰冷的白雾:“侯爷,好...冷......”
随即轰然倒地。
仲夏时节,小侍从却活生生地被冻了死。
顾停云小心地把那株草连根拔出,收入了琉璃瓶中。他带着小侍从的尸体去了附近的义庄,让他们好生葬了他。
小侍从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平日里总念叨着说想走南闯北。他说若是自己死了,就把他烧了,让骨灰随风飘去,代替他完成未能完成的愿望,踏遍这片大陆上的每一块土地。
义庄找了片风景秀美的空地,挖了个坑,将小侍从的尸身一把火点了燃。
就在那时,顾停云注意到了他手上逐渐浮现的金红斑纹——那是他先前拿着叶片时草汁流过的痕迹。
害死了小侍从的草叶,就是六出子。
六出子只长在严寒山巅,于峭壁缝隙中生存,因为山巅足够寒冷。恰巧赤沂水亦属寒,其虽称水,却更像是油一般的流状物。
当年顾停云摘来带下山的那株虽被踩了碎碾进了烂泥,草籽却活了下来,落入地脉,埋于赤沂水中,顽强地生出了枝叶。
带着异状的六出子,不生草籽,无法繁衍。其花呈金红色,草汁清澈透明,高温灼烧后转与花蕊同色,好似有千万发光粉尘混于其中,美却危险至极。
后来顾老将军将其记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轧本中,但没过多久,他又觉得那样明晃晃地写出来未免太过危险。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看到,恐怕会酿成大祸。
他连夜去书房找到了手轧本,把那页写着六出子的纸给撕了下来,一把火烧了。
只是年纪尚小的顾上弓有读书的习惯,放在书房的手轧自然也被他看过。
这东西太新奇,描写见闻向来极为潦草、能一笔带过绝不会多说半句的顾停云竟然给了它满满当当两页多纸的描述。顾上弓当年也觉得奇,来回来去看了好多遍,完完全全记住了这怪异的花。
不过他也明白,赤沂水中的六出子绝不可流于世间,顾而从不曾与他人提起过,就连当初他帮长公主与萧氏后人传递密信都未曾透露过一点。
他只是将长公主的口谕书用草汁写了下来,让萧氏炙烤信件以阅罢了。至于那用的是什么材料,他只称是江湖秘药。
而这罕见的毒竟出现在踏金会上,难道当真是她爹......?
顾上弓失踪了十余年。
自那日他头也不回地上了停靠在临安河边的飞艇后,便再也没有过一丝音讯。
千机阁没能找到过,鬼街也没有半点消息,就连那间掌四国机密的暗网情报点玉腰奴都对此一片空白。顾上弓就好像是一夜蒸发了似的,世上再没有过他的踪影。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哪儿都找不见,绝对不可能。
他一定在某处藏着。
而现在踏金会有四野八荒——即便这是假的,顾上弓闻讯出现也合情合理。
顾杪知道,她爹不信任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包括她。
从前便是如此,顾上弓让她照顾小萧鹤别,却总怀疑她会搪塞敷衍,时不时地不听解释就拿着棍棒打她手心。小孩子哭时会,小孩子闹时会,得了风寒闹了肚子时更是如此。
后来大了些,萧鹤别想出去玩,顾杪就带他去临安城里的集市。赶巧了,他们出去的时候,失踪了好几天的顾上弓就回来了。
整个卧雪庄都找不到人,听门客说他们去了临安,顾上弓提着剑就冲去了闹市,抓着顾杪把她与萧鹤别一起拎回了家。
那日她爹拿出了棍子,一下一下抽在她的身上,可顾杪感觉不到疼。
她只觉得好累。
好累。
只想回屋闭上双眼,沉沉地睡上一觉,永远别再醒来。
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才能摆脱一切付诸于身的痛苦,才能甩开一切强加于肩的重担。
可小萧鹤别趴在床边,哭得鼻涕泡儿一个接一个地破,眼泪粘着手上的药膏一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往她背上糊。
那双沾了冰凉药膏的小手拍到伤口上,又凉又辣,顾杪静静地看着他,良久良久,才忽而在一瞬间,好像找回了一丝痛。
好痛,好难受,好想哭。
……好想哭。
小孩慌了,还沾着药的手就这么直接拍到他眼睛上胡乱地给她擦了一把。又凉又辣的药糊到了眼睛里面,眼泪更是汹涌地再也止不住。
“师姐,师姐,师姐......风、顾风禾,别哭,我陪着你,我永远会陪着你。”
五六岁的小孩会的词汇不是很多,讲起话来也有点口齿不清,可就那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叮铃当啷地砸进了静得像一潭浆糊的湖水,激起了层层涟漪。
顾杪瞧着他,小孩的身形被自己眼中的泪水模糊得像个鬼画符,冰凉的药膏刺得眼睛生疼,可顾杪忍不住笑了。
“小小年纪,叫什么‘顾风禾’,你得叫师姐。”
小孩哭得茫然极了,没听见。
那天,她抱着小孩睡了一晚,药膏也没涂完。然而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她才真正感受到了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顾杪知道她爹不信任自己,最后将那四野八荒放置在她身上也一定是因为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而今此卷出现在踏金会中,顾上弓若是听到了这消息,就算他不觉得她是为了利益出卖这神卷,也会觉得她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导致四野八荒被偷。
他会想要亲自来验真伪。
可就算如此,他又为何要杀宋尚?
虽然顾杪并不想过多涉足于由自己挑拨而起的浑水,可眼下这一切都让人感到隐隐不安。
四野八荒也好,楚楚的字条也好,莫名出现在此的六出子之毒也好,一切似乎都微妙地有那么些关联,但细细捋来,又无论如何也织不成一张完整的网。
她需要更多的线索。
见她沉默不语,萧鹤别面色凝重了起来:“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
顾杪顿了顿,还是道:“......没什么。”
萧鹤别正要追问,忽而门外传来了动静。
人声渐响,一听便是宋家二子已然携天禄院到了院外。顾杪飞快将尸布盖了回去,眼神示意萧鹤别离开,而对方浅浅一点头,两人一同悄声翻了出去。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高吏便踏入了门中。
高吏一行来的一共有九人,其六为天禄院兵吏,其二乃宋家兄弟,剩下一名则是引路家仆。
为首者自当是高吏。
他可不管其他人作何感想,一抵地点,挥手就将引路的家仆推去了一边,擡脚粗鲁地踹开门就进了去。
宋靖见状,青筋暴起,他可控制不住暴脾气,张口就想开骂,宋辞慌张地拉了他一把:“大哥!”
天禄院人多势众,且就在身后,宋辞不敢多说,只是板着脸摇了摇头。
——现在可不是与朝官结仇的时刻。
高吏一进屋就蹙起了眉头。
他自然察觉到了这房间当中反常地传来阵阵凉意,四面无光,窗户紧闭;尽管暂时没有尸体腐烂发出的恶臭,但他仍旧嫌弃地掏了块帕子掩上了口鼻。
宋辞上前了几步,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恭敬道:“高大人,可发现什么了?”
高吏没有理他,径自撇开他走去了尸首的床边。宋靖忍不住“啧”了声,却是想到宋辞之言,还是握紧了拳头,憋住了怒言。
而就在这时,高吏忽而猛一擡头,冲向窗前,一掌拍开窗棂,厉声喝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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