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2 / 2)
这样强大的一个人,而今却是消瘦苍白得可怕。她面颊带着挥不尽的冰冷,冰冷到连那皮肤都好似脆如琉璃,一触即碎。
前些日对她又一次抛下自己的怨好像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了。
萧鹤别曾一千次一万次地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想,想着待她回来之后要如何如何。但当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又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甚至有些止不住眼睛里那可恶的泪水。
十年前以为她死去的无助,十日前以为她再也睁不开眼的恐惧,加上那本以为自己有能力能够成为她坚强的后盾、却又一次为自己的无能而付出代价的慌张,一层接着一层的叠加,如一桶冰凉雪水从头浇下,浸湿透了身体,浇灭了心中所有的冀。
他分明......
他分明已经在将离谷中熬了十年,成为万千恶人俯首称臣的谷主,怎却仍旧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命途的深渊。
——他没资格与顾杪站在一起。
永远都是顾杪走在前面,永远都是她在一个人撑着,是她在承担所有的风险,亦是她独自在与狂风骤雨对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独自拼搏。
萧鹤别想帮忙,但似乎永远都会慢她一步。
只那一步,便再也抓不住她的手,只能够茫然地看着她跌落深渊。
他没资格与顾杪站在一起,更没资格......喜欢她。
心中的渴望被压回了最深的地方,迈力朝前奔跑的步伐被层层巨岩阻挡住。那巨岩有些是平地而起的,有些是天外落下的,还有些是顾杪丢来的——为了能够将其他滚落的岩石挡住,不让它们伤害到他。
萧鹤别只能拼了命地攀爬着,闪躲着,举起参天的巨锤,将那巨岩一个个敲击得粉碎。而后迎着几乎要将人绞死的旋风狂奔而去,在她快要跌落于悬崖之下时候,死死地拉住她。
他不得不拉住她,他必须要拉住她。
这是萧鹤别第一次追赶上顾杪的脚步,也是第一次......
也是第一次,终于将她从那深不见底的熔岩之中拉扯了出来。
——他绝不会松手。
“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心中的无力感无尽地拉扯着他进入更深的水底,海藻一层层裹挟而来,辅得他动弹不得,闷得他无法呼吸。
而却是这时,他听见她道:“我知道。”
“我知道。”她紧接着又重复道。
这两声似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顾杪抿着唇缓了缓,萧鹤别头皮一麻,以为她又要昏睡过去。他急得想要站起叫人,却被顾杪轻轻拉住了。
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缓缓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求你的帮助。”
“因为我......”
顾杪顿了顿,挪动着勉强能动了的手指捏了捏萧鹤别的掌心,“我答应了你,要活着回来。”
这句话,萧鹤别听懂了。
她大抵是想告诉他,若没有那则承诺,她便不会寻求他的帮助。而若他不来,在陈不周被千机阁追杀之时,她就会死。
千机阁的目标虽只是稽查务提审一行人,并不会杀死顾杪,但她的身体实际已然不足以支撑她劳途奔波再回千机阁大牢了。
虽说如此,然即便计划只停在这里戛然而止,也算不上是失败。
不定时会被炸开的火种已经埋进了朝堂三股势力的心底深处,去掉陈不周那环也无伤大雅,不过就是引爆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罢了。
而至于四野八荒……
于顾杪,她实则也将自己的第二种结局安排了妥当。
千机阁手下死去之人的尸体会被丢进隗州东北临郊郊的乱葬岗中,定期定时放火烧尸。
那乱葬岗实则是一片平地低陷的巨坑,是前朝淘水热之时炸出的天坑。
那会儿人们挖错了地脉,触了地底的蒸汽。蒸汽爆发,地表坍塌,滚烫的热流将那群蜂拥而上的人瞬间灼成了一滩血水。热浪的来由是地脉中极寒的赤沂水与地底的熔岩相汇,残于赤沂水中丑玉残屑的不稳定性被促生,这才会如爆弹般惹人生畏。
近百年过去,地底的蒸汽虽散了些,但只要扔一捧火进去,仍旧会激起惊天热浪。
顾杪的身体本就冰寒,假若当真死去被丢进了天坑,便也能相较其他尸体而言消失的更慢一些。只要在千机阁放火之前把她的尸体拖出来,便还有机会将四野八荒交到萧鹤别的手中......
不过这个提议被岑今黑着脸骂了个狗.血.淋头。
正如现在一般。
……对,正如现在一般。
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了开,脸堪比黑锅底的恶鬼岑今端着一大碗碗一看就不太妙的药汤一言不发地跺着脚走了进来。
汤碗被“怦”地搁在了床边的小架子上,黑黢黢的药汤洒出来了一些。
连被人拿火铳指着都不曾害怕一分的顾杪紧张兮兮地看向萧鹤别,而这小孩儿——倒也不能再成为小孩,他不知何时收回了泪水,脸上完全没有一点方才那副哭包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寻常的落落穆穆。
顾杪不禁心底震叹:还当真一点没变过。
打小这孩子就如此,情绪收放万分自如,但凡有半点外人在场,他都会立刻变得好似十分冷静沉着。岑今尤甚,他若在这儿,萧鹤别甚至还会带上点杀气——顾杪也搞不清楚他在“杀”什么。
不过这会儿岑今的杀气好像更胜一筹,为掩盖心虚,顾杪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怎......怎么了?”
岑今斜眸瞥了眼萧鹤别,又剜向顾杪,嘴巴抿成了一条线。顾杪毫不怀疑,这若是让那些裁缝铺的纺工瞧见了,不得因为能缝出平齐的针脚而乐开了花。
大抵是猜到了顾杪心里又没想什么好东西,岑今响亮地哼了声,语气分外板硬:“醒了?醒了就赶紧把药喝了。”
药汤是刚熬好又放凉了一些的,温度适口,喝下去身上暖了些,僵硬的四肢终于找回了些感觉。
眼瞧着盯着自己喝完汤药的岑今脸色愈发黑沉下去,虽说自己是个伤残病患,岑今断不可能因为什么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但顾杪心中仍旧有些莫名发怵。
她眼神游离了一圈,求助地看向了萧鹤别。而对方竟也用着同样的眼神盯着自己,一句话不说。
顾杪不禁反省了下自己究竟是又干了什么坏事,却是怎么想也都应当只是那些先前就与他知会过的计划。
计划万无一失,局搅了,人也回来了,还有什么不对?
这么一想,顾杪又理直气壮起来。
她硬着头皮,眼神飘了回去,正想反问岑今到底是为何看起来这么不舒坦、跟十日没去茅厕了似的,却听他凉飕飕道:“这药汤里我加了起码十剂白花藤,以往半剂你就受不了了,今日怎么喝得这般顺畅?”
顾杪愣了下,后知后觉地皱起了脸,憋着嘴砸吧了两下,道:“......好苦。”
“别装了。”
岑今冷着脸打断了她的话头,纪明适时敲门进屋,悄声收走了喝完了的药碗,又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给好生关了上。
顾杪本不算太爱说话,以往也常常三言两语便将天给聊了死,但她从未有一刻会觉得如现下这般难熬。
空气中的死寂充满了令人不安的焦躁,顾杪不无一刻怀疑,也许自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捡回来的命,今日就要在岑今这儿嘎了。
“我......”
“老实告诉我,你身上的寒毒,夺走了你哪几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