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谈（2 / 2）
说完这话，萧鹤别便停下了。
不将话说满，才得以有机会让他人自己猜测。顾杪交代过他，说是以和光帝的脾性，从他人口中言之凿凿说出的话语，还不如自己脑中主观的猜测更让他信服。
和光帝生性多疑，即便他心中万分确定萧鹤别就是他亲外甥，也绝不会上演什么血浓于水什么骨肉之情的良善戏码。
且若萧鹤别直说是以自身意愿而来这天境上出头露面送镖，则当真是有些假模假样。
不说他的身世，就单是以那恶贯满盈的将离谷谷主来说，便是离谱至极。
送镖的报偿是良田、官职、还有修缮好的任一处繁花别院，可他既是那将离谷的谷主，享千百恶鬼俯首称臣，又怎会对大豫的睥小官职有半点兴趣，更别提那随手一挥便可夺得的良田别院了。
若说他是想为大豫效一份力，这般身于混沌之地的人，怎可能会有丝毫的家国情怀。
身在大豫的武林中人尚可说“我为大义为家国为我脚下的土地效力”，可至于将离谷之人，是绝无可能的。
而提及身世，他萧氏后人，虽亦是大豫长公主的孩子，就算是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当真视自己身世为重中之重，却也会有仅三成的可能性为大豫效力——其一半为前江萧氏，一半为大豫长公主，而大豫的长公主现今又赘去了临，自然是要再减去一半。
此般，以和光帝多疑之心，便会有些立不住脚了。
但，他在怀疑真实性的同时，也会思考：一个人，当真会为了从出生起就从未见过一面的人，去行这般损人且不利己之事吗？
萧鹤别此行前来，未有半分想“回”这天境之上，入他赵姓皇氏的念头。那么身为已然是另类“功成名就”的将离谷谷主，当真会为了这毫无根据且没有后路之事，不远千里前来皇城做这些无用之举？
时值此刻，便可再加以“珍重之人”特意引导，便似乎有那么些可行性了。
所谓“珍重之人”，不必刻意提其姓名，便会有不少合适的人选跳脱出来。
那人可以是他亲生父母，但也可以是育他养他之人。人生性本纯，近朱赤近墨黑，近忠义者诚，近奸邪者恶。
而不惜一切也要将萧鹤别拉扯大并隐瞒至今的，是那开国大将军“顾”家顾姓人。
即便和光帝不想承认也不愿承认，但那念头依旧深深扎根在他脑海的深处——
顾停云虽功高盖主，但其毕生所愿只不过是国泰民安；顾上弓虽瞒四野八荒不报，但其忠肝义胆，只愿长公主平乐；论及顾杪......
直至萧鹤别那银丝悄无声息地断了千机阁杀手的手臂之时，他才意识到，这十年皇位安泰，是因那顾家顾杪恪守本分，尽职尽责。
即便心中仍有不悦，但平心而论，顾家，确实是忠良之辈。
待到这时机足够成熟，萧鹤别才道：“我知皇上恐我将离谷横行，疑我萧姓后人所为目的，但，我更见不得我珍视之人努力守着的国土有难。”
仅这般说辞还不算足够。
萧鹤别笑了笑，优哉游哉地踱步至了皇位阶下，而后不卑不亢地俯首敬道：“我对皇家荣耀不感兴趣，也对朝野之战无所容心。但我想瞧瞧，这击败了我生父故国的王朝，那珍视之人爱着的土地，在拼尽全力之下，能走到多远。”
不搅予世事斗争，更似是隔岸观火，必要情况之下，为了心中牵挂之人出头，随手帮上个小忙——这才符合那立于混沌之地却也偏为邪恶的将离谷谷主的特性。
此计虽险，仔细推敲而论，其漏洞确也颇多，比如将离谷谷主可否真的会知恩图报、为其心中之人涉与世间纷争，比如他萧鹤别千里迢迢来到皇城、可否真的不是为与皇氏亲属相认，再比如......
比如他既身为前江萧氏的半个后人，可否知道四野八荒的下落。
但眼下燕云之事紧迫，既然萧鹤别来此并无恶意，真真是送镖的极好人选。
四野八荒之事并无准头，贸然提起，也许会叫这将离谷的谷主收回难能一见的善意。
这交谈的双方皆非大善大纯之人，二者都有自己心中的猜疑。互相试探，互相寻摸，也互相有所猜忌。因而便是只有那掌握了更多对方心理的人，才能够使对方掉入自己设好的陷阱。
果不其然，和光帝道：“我听闻将离谷之人向来放任自流，不听管教。你又如何能够确保，你手下的那些人不会在途中无端生事？”
萧鹤别未答其话，只敲了声响指。
刹时间，殿堂之上扑扑簌簌落了灰尘。东面的红眼虫蚁奔涌而出，黄衣的少女娇笑着跳下房梁；西面的阴影传来悲鸣，身过十尺的罗汉口中念着听不明白的经文。
随即一声刀剑刺响，紧闭的大红宫门被劈成两半飞入殿内。门外站着的男人持着极长细剑，伫足而立。
报喜鸟红豆，先知巴尔恩，剑仙啸风，还有那立于萧鹤别身侧俯首称臣的神女街蝉。
将离谷最强最厉的四大恶人无知无觉地潜入了天境宫殿之中，无一人察觉，无机关示警，整个天境的守卫都仿佛没瞧见他们。
与此同时，千机阁中接收信报的机关疯了般地转动，一支又一支尾指大小的信卷落入，不消片刻便几乎堆满了整个深池。
皇探马不停蹄地奔向大殿，正欲明报，却是被那殿堂之中的场面吓了一跳。和光帝已觉事情不妙，黑沉着脸，厉声道：“说。”
“汴、汴京城门的守门人不知何时被尽数击昏，城内各处皆现将离谷恶人踪迹，虽无所行动，但其皆兵器于手中。只怕是谷主一声令下，便将是群鬼起舞，血洗汴京。”
和光帝终于挂不住那块从容的假面，怒道：“皇卫呢？”
“皇卫先前便被内阁接管，可徐掌印这几日在洛阳帮忙处理天禄院事宜，人不在汴京，皇卫便无人指令出动......”
未及其话落，和光帝沉沉跌坐回了黄金座椅之中。
没了宫门的大殿起了呼啸的风，吹进了这金碧辉煌的内堂，吹散了那金絮满布的表象。
“我说过，我不在此闹事，不是我不敢，只是我不想。”萧鹤别笑道，“若无我命令，方才这满汴京的人全都将魂归尘土......皇上，这般，可能令你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