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前夕(1 / 2)
作战前夕
“这是什么?”伊桑摊开手掌。
欧也妮只看了一眼,“无形之刃。”
被她拿来当做标准计量单位,隐秘界人手掌握的通用基础法术。
“匠神协会的人,曾经想过将这种无形的物质当成基础材料,打造点有趣的玩意儿。”伊桑的见闻很广博,“他们做了很多实验来研究它的性质。”
“它真的是一种物质吗?”欧也妮问。
“问得好!”伊桑鼓掌,“这正是匠神协会最后得出的研究结果,与维持世界运转的其他元素不同,它并非真正的物质。”
“明明可以被触碰到,可以与其他物质发生碰撞,但它没有颜色,受击时内部不会发出声音。”
“它能够根据法师的意愿调整自身。外力却无法分割它或重塑它的形状,只能在强力下迫使它整体消亡。”
“它能够影响外界,可人们观测不到任何属于它自己的内涵特性。更重要的是,连空气都有分量,它却完全没有质量。”
伊桑问,“你认为,它的本质是什么?”
欧也妮答,“一种力场。”
“新奇的答案,”伊桑笑了笑,“或许你是对的。”
“但是我们有其他的见解。曾经那位‘引路人’,在他遗留下来的手稿中提出,它是人类精神意志的化身。”
与物质相对的就是精神。
在并非唯物的世界观下,这种推测很合理,没毛病。
“之前向你介绍‘空隙’时,我应该告诉过你,一些人认为‘空隙’高于现实。”
“有些人认为,我们身边如此笨重的物质世界,不过是位于宇宙底层的残渣。”
“而这种超脱了物质的存在,”伊桑举起那枚无形之刃,“是美妙而轻灵的上层世界,在我们世界投射的影子。”
“这和梦境有什么关系?”欧也妮问。
“法师的意愿,能够修正它的外形。”伊桑说道。
欧也妮点点头,“你们认为,在其中起作用的,是人类的精神。”
“那么,人类的精神世界,一定与那个美妙轻灵的上层世界有着某种联系。”伊桑说,“或许我们原本就是居住在那里的生物,却没有察觉自己的本质,无知无觉、愚昧沉重地被束缚在俗世的肉身之中。”
欧也妮不是不能理解这种理论。
当低维生物发现还有更高维度的世界存在时,第一想法肯定是该如何超脱自身的维度,成为更加全能的存在。
随之而来的各种不劳而获、简单飞升的幻想,也会随之纷纷产生。
欧也妮轻轻说道,“我希望你们中没有人试图通过自杀来超越自身。”
伊桑苦笑。“还真有。”
“有人留下了遗书,说如果自己验证了伟大世界的存在,会通过改变放在祭坛上的无形之刃的形状,来通知大家这一喜讯。”
“如果这种事件有结果的话,”欧也妮说,“你今天的讲课一定不会用疑问起头。”
“是啊。”伊桑慢慢说道,“或许他除了死亡一无所获。或许他迫不及待地奔赴新世界,忘了对人间的承诺,还没来得及回来。”
“又或许,他被死亡重构,已不再是原来的他,也不再在意底层物质世界的存在。”
欧也妮突然想起了修普诺斯的那些“无所谓”和“没有意义”。
“总之,那个祭坛被保留了下来。现在还时常有人去缅怀他。当初那柄无形之刃早就消失了,人们不死心地持续放上新的法术,等待着亡魂的归来。”
“你们有没有想过,”欧也妮说,“无形之刃是神明的法术,法师们通过激活法阵,将它的形状与自身的意志联结。”
“那或许不过是人类从神明那里借用的力量。”
“‘那或许也不过是神明从人类那里拿取的力量。’”
“啊,不要看我,这不是我说的。”伊桑说道,“是那个‘引路人’,在手稿中写过的内容。”
看得出来,那场翻脸的恶战后,乐园追寻者们将“引路人”的遗物翻得很彻底,也研究得很彻底。
是敌人。也是最认真的学生。
引路人当初离成神只差宣布神职的一步,那么他肯定已经得到了类似欧也妮当初那个未改造的旧光幕的存在,或许就是那个“伊甸的遗物”。
只要他也曾经实现过别人的愿望,用这种方式从人类的心灵中萃取过神源与法力,肯定也会质疑神明那些伟大力量的来源。
“‘神明的力量取自于人类,是役使着人类群体的蜂后。’”伊桑背诵着那些手稿的内容,“‘他们以人类的信仰为食,只回馈以微薄的力量,就享受着人类的感恩戴德和丰厚奉献,将人类精神中产生的巨大能量转化为自己的财富。’”
“‘人类不过是他们的奴隶。’”
只有在神明已逝的乐园追随者中,才会产生这样的思想,才会让这样的思想得以流传。
乌鸦发出了类似嗤笑的声音。欧也妮摸了摸【安姆】的羽毛。
如果不曾在波欧斯的梦中见过在人类未崛起前就拥有磅礴力量的TA们,如果不是抛弃俗世已久的时间与梦境之主在梦境中仍拥有那样的深海,如果不是见过黑龙巴哈姆特那样不在意信仰却能将身躯与力量随意转换的巨兽,欧也妮或许也会对神明的生存方式,产生同样尖锐偏激的猜想。
如今的欧也妮则温和得多。
她承认神明对人类确实有所保留。神与人在对那种能源的开采和利用上有着鸿沟般的巨大差距,但这种技术上的保留,未必是出于吝啬。
她愿意继续探讨各种可能性。
“‘合理推测,神明曾是人类,人类可以成神。’”
“‘只有让人类觉醒自身的精神力量,才能摆脱神明的奴役。’”
“‘少数人会选择成为新的神明,更多人的隐秘界不过是神明的帮凶,只有所有人类都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这种特权才不复存在。’”
“‘如何以人类之身掌握这种力量,是其中的关窍。’”
伊桑背完最后这段,“‘我将为先驱,直面众神。’”
欧也妮不知道这位“先驱”当年到底在众神面前宣告了怎样的神职,但她可太理解众神为何对他不予回应了。
在竞选班干部的会议上,一个学生代表上台来,宣布自己发现了老师们也会犯错的真相,号召同学们不能屈从于长辈的权威。
仅到这步的话也没什么所谓,众神未必全都器量狭小,容不下这种充满勇气的正确发言。
但要是这个学生满腔热血,对学校的行政、教务、财务一窍不通,却宣布要带领学生们推翻暴/政,建立一间所有学生都能立刻担任老师的学校,所有老师都会投票让他下去冷静冷静,再加深下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
“啊,说远了。总之,他在寻找某种能够让人类觉醒精神力量的方法。”
伊桑说,“之前不是说过,有些学说认为,‘空隙’存在褶皱,‘空隙’中还折叠着更深的‘空隙的空隙’吗?”
“人类精神体的寄存之处,那些与我们的物质世界相呼应的高层光影,或许就存在于某一层我们还未抵达的‘空隙’之中。”
“我们太难与亡者的世界建立联系,但人类还有一个精神频繁短途来往的世界,也就是他在手稿中曾多次提及的研究对象……”
伊桑伸手展示自己身侧的一切,“我们如今正身处其中的,梦境。”
考虑在到这个世界里,人类精神所处的位置非此即彼,被神明或神使踢出梦境就会立刻回归身体中,这个猜想或许是真的。
乌鸦的羽毛在轻轻颤动,欧也妮能猜到【安姆】在想什么。
如果【安姆】还被她收纳于心灵之中,一定在愤怒地大喊,【那家伙竟然敢觊觎尊贵的吾神!】
“其实,当初听乌鸦说出昏睡症的情报时,我们就隐隐相信,他确实身处这个城镇了。”伊桑叹了口气。
“后来你又告诉我,他借此捕获了时间与梦境之主的分灵。我们还在这里,观测到了‘隙壁’脆弱的异象……”
“我们相信小欧你不是他那边的人。”伊桑突然说起了之前被他们默契地搁置起来的话题。一旁的桑尼也看了过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再想诱出我们,也不会在研究有新进展的关键阶段,将我们引来搅局。”
“你们拥有搅局的能力。”欧也妮说道,“他之所以没有在小康郡内其他地方开凿‘隙孔’,就是为了控制他想要召唤时间与梦境之主的落点。”
引力是同时作用于双方的。
人类可能在巧合下梦到神明,神明也会梦到人类。
时间与梦境之主已经沉睡,无所谓自己身处何方,也不在意梦境以外的环境变化。
如果不是修普诺斯用自身的梦境为屏障,解除了那些人类和时间与梦境之主的联系,现世中那些轻微的引力,或许就能拉扯动祂的方向。
范默宁主教如今限制了修普诺斯的行动,可以再安置新一轮的诱饵。
修普诺斯本身,可能就是更大的鱼饵。
主教在玩一种虾米钓小鱼、小鱼钓大鱼的游戏。他只需要耐心地等待,时间与梦境之主的梦境,迟早会缓慢地漂流到小康郡附近。
等到那时,就是范默宁主教行动的时机。
他打薄了此地的“隙壁”,却没有肆意开凿“隙孔”,因为过多的孔隙会分散压力。
他肯定准备了一个地点,作为最终戳爆整个气球的针孔。
欧也妮心想,考虑到梦境间的联系和影响,那肯定就是他藏放起修普诺斯本体的地方。
据修普诺斯口述,那是丰饶教会中的一间暗室。
“比起召唤时间与梦境之主,”伊桑说道,“我个人更倾向于认为,他想要亲身登临神明的梦境,在那里发掘研究的答案。”
有道理。
如果上次前去神明的梦境中时,欧也妮已经拥有如今的视野,或许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增长自己的力量。
欧也妮轻抚着【安姆】的羽毛,调出光幕上那行心愿。
随着相互加深理解,【安姆】的心愿已经被解明为,“【安姆】希望亲自向其主神叩问存在的意义。”
祂的那位主神,依旧被光幕标记了深红色的不详光芒。
欧也妮不确定自上次的闯入后,真正的安姆神有没有堵上这个外人能非法闯入的漏洞。
她也不想贸然去尝试。
弱小的蚊蚋或许会被酣睡者忽视,但另一位神明的非法入室,可能得到接待的茶水,更可能得到迎击的棒槌。
她还太弱小了,未必能撑到表达出自己的善意。
欧也妮扪心自问,自己要干下这种事,也未必就全然是出自善意。
欧也妮不会让【安姆】知道她一直有敲门尝试的能力,也不能让【安姆】知道她觊觎时间与梦境之主的力量。
她用光幕隐藏心声,放纵自己畅想了一下,什么时候能找个合适的借口去敲神明梦境的大门。
或许这次的机会就不错。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伊桑说道,“他对穿越‘隙壁’的研究,对梦境的研究,或许已经到达了我们难以想象的深度。”
“那位分灵落入他手中后,他的研究随时可能有突破性的进展。届时,敌我力量会更悬殊。”
据欧也妮的了解,范默宁主教对修普诺斯的动手,还未触及梦境的领域。
这也是修普诺斯对现状安然处之,对一切都采取“无所谓”态度的原因。
现在看来,未动手不代表没有能力动手。
范默宁主教或许真是专心一志地在等待时间与梦境之主。
又或许只是在耐心地筹备良机,等到吉时再动手处理这难得的研究材料。
“我们不能犹豫,”伊桑说,“必须尽快开展行动。就算让他逃了,也必须将那位分灵从他手中抢夺出来。”
乌鸦心有戚戚,感动地让无面仆人给三人端上了热腾腾的茶水和丰盛的点心。
令欧也妮遗憾的是,点心要么是她曾经吃过的,要么就是徒有外形的样子货。
“未战先言败,可不是个好习惯。”青年女法师说出的话语,比身为小女孩时说出来,要更有信服力。她打一开始定下的战略就是一击制胜,从未动摇过。
“既然你们已经研究过了小康郡在空间上特异之处,我就来汇报点别的消息吧。”
她伸手一挥,光幕再度展示在众人面前。
欧也妮告知,她所获得的小康郡防火布置的情报,以及在明天傍晚将范默宁主教引至列车站送行的计划。
至于如何快速获得范默宁主教信任,在明晚能以黑名单身份随他进入教堂,欧也妮已有计较,让姐弟俩不用操心。
“明天。”伊桑深吸了口气。
“怎么,不够尽快吗?”青年女法师似笑非笑地睥睨。
“够了够了,”伊桑赶紧回答,“就是太突然了,”他看着对方的脸色补充,“突然得好!我只是稍稍有点紧张。”
“紧张得好,”女法师点点头,“紧张才能聚精会神。那么,你们还有其他异议吗?”
伊桑老实地举手,“今天城里发生了件稀奇事吧?虽说是俗世纷争,但会不会带来什么变数?”
伊桑想得很周全。
这事欧也妮也考虑过。
她还没摸清鹰钩鼻中年人来自哪方势力,但他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了,建厂。
在本地不择手段地圈地建厂。
范默宁主教和本地丰饶教会,是摆在他们面前的障碍,但不是最直接的障碍。
毕竟,商业自有一套规则,很多事教会都不便直接插手干预。
鹰钩鼻中年人刚在主教这里碰过壁,试出了软硬,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挑衅其锋芒,激化矛盾。
建厂的计划还未铺开,与丰饶教会的矛盾远没有到白热化的地步。
外地商人要是不蠢的话,接下来应该会先对教会服软,将精力放在造纸厂这边。
如果教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失火,鹰钩鼻中年人和其背后势力,哪怕有想要趁火打劫的想法,应该也会忍下来。
作为外地来客,在刚与主教发生过冲突后,他们在这种事件中最优的选择就是避嫌,明哲保身。
欧也妮希望他们能拥有这样的智慧。
他们或许会利用火灾后的募捐或调查活动来搞事情,但那会儿欧也妮的计划也早就结束了。
“先不用管他们。”青年女法师说道,“如果他们真要掺和这次的火灾,交给我来处理。”
“不愧是高级法师,小欧真可靠啊!”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心理重建,伊桑对着欧也妮如今这个形象也毫无心理障碍地喊起了小欧。
再给他点好脸色的话,没准他都敢再上口喊小妹妹了。
“你们要趁主教去列车站的那段时间,潜入教会完成一系列前期布置,能做到吗?”女法师冷脸确认同伴的工作。
“纵火这种事虽然是头一遭,但有法术的话也不算太难。”伊桑说,“我们好歹也算是伟大伊甸的信徒,就算不开凿固定的‘隙孔’,但短暂的藏匿和传送还是做得到的。”
“只要先准备好引火物就行。也不用藏在身上,我们进入教会后,见到合适的位置再取出来投放。”
“教会里那些跑得慢的普通人和工作人员,我们可以弄晕了丢出去,这些都是顺路的事。”
“麻烦的地方在于,我们要花点时间布置大型法阵。”伊桑交待难点,“还得先查出来暗室的位置,不知道要费多久工夫。”
“啊,这个你们就不用担心了。”欧也妮突然有了个想法,她在姐弟俩惊异的目光中站起身来,“等我的消息。”
窗户的插销一发出细微声响,瘦脸青年菲奇就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急于起身察看,而是佯装还在熟睡,卷着被子翻了个身,手掌压到枕头下,摸到了藏在那里的刀柄。
他微微眯着眼睛,察看窗户那边的动静。
做他们这行的,警惕心再强也不嫌多。菲奇确信自己在睡觉前关严了窗,还插好了销——从内侧锁死的。
插销刚刚那声动静不是幻听,是个前奏。
月光渗入了房间,他有双黑暗中的好眼睛,能看见插销凭空往上升起。
然后脱离拴扣,掉到地上,发出咔哒的声响。
某种细线,或铁丝。
瘦脸的菲奇静静地想,对方肯定是用某种肉眼不易察觉的工具,在窗外拨弄插销。
这手段是有些水平的。但最后那声动静也未免太大了。
窗外的人迟迟没有进来,是因为失手而在犹豫吗?
瘦脸的菲奇眯细了眼睛,几乎和熟睡差不多,再用鼻子发出几声轻鼾,诱对方进来。
窗户仍紧闭着。
就在菲奇怀疑对方已经逃走了的时候,一阵幽幽的晚风传来。窗扇嘎吱一下慢慢摇开。
窗后没有人影。夜色昏昏沉沉,树影悄然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