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尔（1 / 2）
安塞尔
范默宁主教本来就人缘极好，小康郡内崇敬爱戴他的人比比皆是。
欧也妮心想，自己和他关系亲密，究竟有什么可令安塞尔觉得困惑的？
难道说安塞尔是个深藏不露的调查员，偷偷对范默宁主教用过检测法术了？
他不会是已经查出主教的真面目，不动声色地乘列车回丰穗城，打算通知教会派人来处理吧？
若真是这样，欧也妮得对这位看似作风正直的巡游教士高看一眼了。
“你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崇拜他吧？”安塞尔犹豫地问道。
咦——？欧也妮在心底拉长了语调。
矛头居然不是针对范默宁主教，而是针对我的？
但他并没有说错就是了。
巡游教士看见，女孩擡手将自己散落的长发挽到耳后，终于将自己半边侧脸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
欧也妮转脸看向教士，此刻红眸内的光芒几乎没有闪动，与先前的波光摇曳相比，像是在列车上拒绝征召时那般的平静。
“你想要问我什么？”
——语调也是与那时相同的，冷而动听。
这是安塞尔熟悉的，在列车上初遇的那位欧也妮·格兰杰。
她就是用这样冷静的态度，奔走于雪夜的列车事故现场中，指挥调度着比她年岁更大的人群们投身救援，没有显现出半分的慌乱和脆弱。
比起先前缩在病床上的那位悲伤脆弱的小女孩，这样的形象更令安塞尔觉得真实。
她另外半边脸颊仍然被药草贴覆盖，但随着气质的转变，它不再暗示着柔弱受伤，更像是主人走出风霜的某种功勋。
“你过去对我的态度并不好，欧也妮。”安塞尔说。
若由别人来提，这或许是抱怨和不满，但安塞尔没有半点情绪，只是在平稳地陈述事实。
“你愿意帮助他人，却非得拒绝我的征召。”他慢慢罗列证据，“你对我态度冷淡，言语苛刻，与对待其他人的温和友爱，有很大不同。”
【他以为他是谁啊？凭什么要我妮妮对他温言细语！？】
面对这种指责，【安姆】第一时间就跳出来过激反对。
欧也妮倒是难得觉得有些尴尬。因为安塞尔说的都是事实。
来小康郡前的那阵子，她对安塞尔的态度里，确实掺杂有很大的私人情绪。
欧也妮对待那位初识时同样有过短暂针锋相对的女工匠奥利菲亚，态度就要和缓自然得多，也很快与对方化解了不合，成为了有那么一丝真心在的好友。
反观安塞尔？好用的搭便车和情报工具人罢了。
从那段不愉快的召集令开始，到前往小康郡的马车上，欧也妮对巡游教士可没有吝惜过嘲讽或指责。
反倒是安塞尔从不为此生气，渐渐令她觉得难以应对。
【用不着对他客气！妳都没有拿他的钱包！】
【安姆】替欧也妮回忆她表达过友好的细节。
欧也妮也回忆了下，就巡游教士钱包里那两个子……还是算了。
她承认自己不善于应对安塞尔这种被人打脸都不生气的人。
来到小康郡后，欧也妮要专心应对范默宁主教，也并非毫无精力留给安塞尔。
可她还是趁机减少了和安塞尔的来往，没有将这个本该发挥更大作用的棋子，更深地牵扯到她和主教博弈的棋局中来。
很难说，这是否出于她刻意想要疏远安塞尔的心理。
这份心理如今却被当事人揭破了。
“你一直都不喜欢我。”安塞尔肯定地说道，“如果没有任何外力推动或目的，你不会与我发生交集。”
欧也妮没有想到，安塞尔能够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情。
明明一直以来，他在人际交往上的表现都可称为迂直。
等等……！欧也妮突然想明白，安塞尔那份迂直，只是出于他对自身人际处境的不在意。
他从不勉强自己合群，总要选择更固执的决定。
事实上，作为一个教士，安塞尔的本职工作对情商的要求很高，而他在安抚遇难者和照料信徒情绪这种工作上，一向表现得很好。
对人心没有足够的敏感度的话，是做不到的
“可是，你对范默宁主教，大不相同。”安塞尔将话题转回到之前那个“困惑”。
他一直在默默地观察，事到如今才将自己的疑惑表露出来，“哪怕在初遇的时候，你也不加思索地对他表达敬仰和信赖。”
“在那之前，你向我介绍过他的事迹。”欧也妮指出，“我没有理由对那样一位人物充满怀疑和试探。”
“你是带刺的花，欧也妮。”巡游教士的眼中映着女孩的长发，那是覆雪般的颜色，“他是一位丰饶女神教会的主教，但你毫不保留地亲近他，信任他，依赖他。”
“来到小康郡的第三天，在广场上看到你们间的相处情景，我得承认，我当时感到非常的惊讶。”
“或许我也用刺扎过他，而他通过了考验。”在与范默宁拉近关系的过程中，欧也妮确实故意使用过尖锐的手段，她毫不心虚地如此说道。
“范默宁主教成熟稳重，尊重他人，待人温和耐心。”欧也妮评价道，“他有足够的人格魅力，来敲开任何人的心扉。”
——如果她和范默宁主教的另一重身份没有任何冲突，如果范默宁主教的布局没有伤害到任何她重视的人的话，“……也包括我。”
安塞尔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安塞尔，你是个好人，我有太多理由该喜欢你。”
欧也妮诚恳地说，“我很抱歉，一直以来，我对你的态度并不公正。”
“这不是你的错。”
“但是，你不能因此就质疑……我与范默宁主教的关系。”她轻轻摇头，说出实话，“不论如何，那绝非如你所想。”
若是他人，此刻或许真的会相形见惭，反省别人为何能取得自己无法取得的好感，反省自己在人格魅力上与别人的差距。
但安塞尔这个人，真的有种奇怪的坚定和自信。
“我也曾如此以为。”安塞尔说道，“但我最后觉得，这不是我和他在人格上的差异。”
“你对我的身份心怀芥蒂，欧也妮。”
“你不喜欢我，是因为对教会心怀不满。”
欧也妮没有在安塞尔面前掩饰过对教会的微妙态度，可她没想到安塞尔能排除其他干扰和答案，直接锁定到这一点。
范默宁主教也曾指出过欧也妮对丰饶女神的信仰不纯，可主教这么做的目的其实是自私的引诱。
安塞尔是忠诚尽责的教士，他指出这点时，意义就截然不同。
——这是要对她的叛逆做迟来的清算吗？
欧也妮微皱了眉，想要搬出与范默宁主教的关系，来反驳自己对神职人员的“心怀芥蒂”。
但安塞尔第一次压过了她的言语，“而你对范默宁主教的亲昵和爱戴……”
“也不是真心的喜爱。”
“你对他的态度太奇怪了，至少，与你对我，你对他人时相比，太奇怪了。”
如果没有认真观察过欧也妮的冷静，了解过欧也妮的心防，见识过她的尖锐，安塞尔就无法在比较中察觉这些异常——
“你过于急切地展现友好，你小心翼翼地试探接近，可又不肯靠他太近，不愿在他面前，将自己真实的锋芒表露得太彻底。”
“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是，你的亲昵，你的爱戴，你的依赖，都是刻意的伪装。”
“那不是喜爱，”安塞尔说出他的结论，“是惧怕。”
“你试图获取他的好意，来杜绝伤害，保护自己。”
【妮妮！】
【安姆】在心底高喊，【干掉他，灭口！】
欧也妮按下了【安姆】蠢蠢欲动想要调用的法术。
戏分主次，她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当成主宾来悉心招待。演得多了，自己的扮相总会有被坐在其他位置角度的观众拆破的时候。
欧也妮没有把自己的人生全部造假的打算，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她没想到第一个发现的人会是安塞尔。
唔，每个法师都有自己擅长习惯使用的法术。如果欧也妮只剩下唯一一个法术位的话，她最优先带的肯定会是防身用的无形之刃。如果是安塞尔的话……
欧也妮决定以后要警惕那种初遇时就顶着侦察法术走来走去的沉默教士。
不过嘛，二级法师的巡游教士，还不至于让她失了分寸。
“你对我展露尖刻，对主教伪装敬爱，但这不是全部。”
安塞尔的话语还没有结束，他的语气从始至终都很平稳，像是与任意一个信徒在谈心。他似乎意识不到，这种深谈一般会招致他人的恨意。
不，他不可能意识不到。
欧也妮不由想到，安塞尔是不是就是观察到了太多人心的幽暗之处，反而才更加不在意他人在人性上的清白，变成了一个潜在的唯结果论者呢？
他只对自己在品德上提出苛刻的要求吗？
欧也妮一边暗暗分析着安塞尔，一边分神听安塞尔对自己的分析。
“那位名为芳汀的孕妇，得到了你远超对待他人的温柔。你在匠神协会的女工匠面前，刻意展现你的聪颖和理性。列车遇难者被你的成熟冷静折服。小康郡的普通人却只能看见你与年龄相符的天真乖巧。”
他疑惑地询问，“欧也妮，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总是对不同人，用着不同的面貌？”
这还是欧也妮首次面对这样的指责。
【妮、妮妮……】
【安姆】的声音明显有些慌乱。
祂作为最靠近欧也妮的心智，作为认定自己不够了解人类的分灵，从来就将欧也妮的所有情绪视为理所当然的人性来接受，从未往这个方向考虑过。
但安塞尔一开口，祂就能下意识地将欧也妮的表现归纳分类，（妮妮在老库克面前总是更任性更活泼，在杰罗姆面前作风成熟果断，对特赛充满包容耐心和引导，对帕吉特就很严厉，在双胞胎姐弟面前时会撒娇，只与伊桑故意拌嘴，对我则……更爱欺负人！？）
全中。
可欧也妮没有惊慌失措，甚至还有点理直气壮。
她察觉得到【安姆】不敢大声开口的情绪暗流，并给祂回应：人类的性格本就复杂多变，有着不同的面貌，逗猫和逗狗也该用不同的方式，这有任何问题吗？
【安姆】努力忍住了询问自己是猫还是狗的冲动。
（醒醒，不要又被带偏，我可是神圣高贵的分灵！坏妮妮又想趁机欺负我！）
欧也妮知道安塞尔想要劝说自己什么，她故意避开，将话题往更偏激的方向带。
女孩微笑着擡起脸，“你是想指责我狡猾虚伪？”
“不，”安塞尔摇摇头，语气依然平静，“行为比言语更重要，结果比方式重要。”
“而我见过你对生命和灾难的看法。”
“我说过，我相信你。”巡游教士意有所指地说道，“无论你说了什么，隐瞒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如果欧也妮对范默宁主教的态度是惧怕。那么，范默宁主教的身亡就有了别样的意义。
可安塞尔依旧说出了“我相信你”。
这句话两次出口，安塞尔的意志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但欧也妮此刻才能感受到其中隐藏着怎样的份量。
这种程度的信赖，仅因为自己在那次意外的列车事故中的作为吗？还是说，是他通过更多的观察和考量才得出的结论？
欧也妮不由问道，“哪怕我对教会心怀不满？”
“哪怕你对教会心怀不满。”安塞尔的回答没有丝毫滞碍，“哪怕你是异教的兄弟姐妹，哪怕你对女神有过不敬之意。”
他看着安静坐在病床上的法师女孩，“只要你心怀良善，只要你需要我的帮助，我就将给予你援手。”
“因为女神教导我们一视同仁。”
这不是丰饶女神教会的教义，至少，不是教会内流传最广最普遍的那份教义。
这是安塞尔自己选择去相信的教义。
欧也妮看着光幕上的句子，“安塞尔正在稳步地前进”仍在幽幽地散发着萤火之光。
欧也妮对教会的典籍只算粗通，无法在此引经据典地和安塞尔辩论。她大概率辩不赢一位职业的教士，也没有如此做的必要。
她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歪了歪头，“你知道吗，我曾经问过范默宁主教类似的问题。”
“他如何回答？”安塞尔反应平淡，表现得不怎么好奇。
欧也妮稍微有些遗憾，“他没有正面回答我。”
她问的是，你会平等地照料所有人的精神吗？范默宁主教的回答则是，人类精神上的所有差异，都是人类的天性。
可是，空有这种认识是不够的。教化管束，与放任自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他真的会去尊重和理解那种天性吗？
“引路人”那个宏大的理想中，人类究竟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
事到如今，欧也妮已无从得知他的答案。
“欧也妮，我并非指责你，也不想改变你。”安塞尔继续回应欧也妮先前的问话。
“只是，你总在选择性地展露自身，伪装最真实的自己。除了对我，你总是只让他人看到他们最容易接受、最喜爱、最需要的那一面。”
欧也妮迅速反思了一下，“你是想说，我是在刻意迎合他人的喜好，伪装合群，来谋取好感？”
欧也妮上辈子可是经历过MBTI等各种心理测验的狂轰乱炸，还有几位心理咨询师好友，对这种心态被戳穿的事情没有半点抗拒和焦虑。
她也从来没指望自己的性格上不出任何偏差毛病，毕竟明明是成年人的精神，这辈子却要适应幼女的身份还得艰难地负债求生，更别提她接触过邪神污染、被【安姆】做过手术、成神时被心智模块重组并扩容过精神。
机会来的时候，她乐得趁机照照镜子。
只不过，热衷了解探索自己，不代表要否定自己就是了。
欧也妮从来就不会放弃自己的主见。
安塞尔看着眼前的女孩，他看得出对方在问话时没有任何的退缩或不悦，这不是倔强的固执已见，而是由强大支撑起来的坦然。
明明如此年幼，她的心性却如同山岳一样沉稳自若。
女孩静静看着万物时，目光中甚至隐隐透露出来某种神性。
“不，”他慢慢说道，“你比那更加高尚。”
“你习惯用他人想要看见的面貌出现，你习惯回应他人的需求。”
“可我从不认为你的表现不够真诚。”
安塞尔见过欧也妮与芳汀重逢时的相拥，那笑容中的温柔快乐，毫无作伪的痕迹。
他也见到了欧也妮待范默宁主教的欺骗，可那份亲密关系中呈现出的双方默契，自有由来。
她用那么多种面貌去待人，却总能赢取自己所要的事物，绝非全靠虚假的欺骗。
安塞尔说，“你想要帮助他人，拯救他人，所以下意识回应他们的期待，为此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精力和爱。”
无论是欧也妮在列车上自信理智的冷淡态度，还是在遇难现场冷静坚毅的行为举止，都恰到好处地征服对手，解决事件。
欧也妮没有说话。
安塞尔知道欧也妮的性格是与她的年龄和外貌不符的复杂，可他忍不住疼惜她的每一种面貌。
哪怕是欧也妮刚刚坐在病床上那副假装出来的脆弱悲伤的模样。
那是虚假吗？
可是，如此年幼的女孩，被教会驱逐，孤身颠沛流离，遇到惧怕的人物，在火海中昏睡不醒。那些伤怀和低落，本该是她要呈现出来的模样。
她靠冷静和强大征服了痛苦。
不代表她没有独自忍受过那些伤害和寂寞。
“……只是，你也不愿意他人靠近真实的自己。”
这才是安塞尔今晚想要说的正题，是他决意要揭开欧也妮的伪装的原因，“没有人了解你的辛苦，慰藉你的孤独，像你支撑他人那样，支撑着你。”
【妮妮……】
【安姆】是个容易被人绕晕和说服的傻瓜，这会儿又站在安塞尔这边，替欧也妮觉得委屈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啊。
身为卷王的欧也妮从来都为自己的精力旺盛感到自豪。
她也从不觉得别人给自己的善意比自己发出去的要少。
老库克、维恩主任、杰罗姆，还有修普诺斯和双胞胎姐弟……欧也妮时常觉得自己才是在人情上欠债太多还未回报完的那一个。
安塞尔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有着坚定的对神明的信仰。那种靠单一力量支撑起整个精神世界的恒定信仰。
可欧也妮不一样，她对缘分看得很通透，她从来不指望有某个存在从始至终地一直陪伴并支撑她走完人生的全程。
她是别离之神，是回归之神。人生可以有那么多邂逅，大家来来往往，各送她一程就够了。
她自己的路总归得靠自己一个人走。
隐藏真实的自己？哎，除了自己外，还有谁能够完全接受并理解真实的自己呢？
大家不都是这么干吗？不都是在网上开上三四五六七八个匿名小号来发言并各取所需？在不同的社交平台家人群、工作群、朋友圈的画风全都不一样，这都是成熟的现代人与庞大的信息社会相处时的基础操作和基本素养了。
【可是，可是……】
【安姆】还没那么快接受欧也妮的现代式洒脱想法。
欧也妮又故意想：而且，怎么能说是无人了解我呢，不还有【安姆】一直在陪着我吗？
【妮妮……】
还不等【安姆】欣喜感动地答复她，欧也妮又默默检讨，只不过，最近她倒是越来越习惯用光幕藏起自己的想法，向【安姆】瞒住一些无聊或偷着乐的小心思了。
哎，在【安姆】那里保住自己恩威莫测和英明成熟的形象也是很重要的嘛。
如果【安姆】这会儿是实体的话，欧也妮想要捏捏这个委屈的小黑团。
【安姆】，你说过你就是你，你不想要和修普诺斯他们，和你的同僚们融合在一起对吧？
那么，你就有自己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