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诅咒（1 / 2）
家族诅咒
道格拉斯·格兰杰。
欧也妮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是那场差点使她丧命的献祭。
她还以为将亲生女儿献祭给神明，已经是道格拉斯·格兰杰丧心病狂的极限了呢。
可道格拉斯居然真想过失败的后果，还留有后手？
这真是他设下的陷阱吗？
往死人泼污水总是容易的，欧也妮不会轻易相信道林的说辞。
“我记得，道格拉斯的去世很突然。”
真会有人在盛年之际，留下那样的遗嘱？
“或许对他自己来说，并不突然。”道林说。
道林知道那场献祭吗？又或者，他知道促使道格拉斯选择那场献祭的原因？
欧也妮回忆当年得知的细节，“在我回归格兰杰家族前后，家主没有修改过遗嘱。”
道林说，“自他在十年前立下遗嘱后，无论格兰杰家族的成员发生过什么变动，他都没有再变更过遗嘱。”
好嘛，谁能想得到道格拉斯的倒行逆施到了这个地步。
无论谁来接这个家主位置，都会承受这份债务的诅咒。
但要确保这份诅咒生效的话，“黑名单的制度是何时存在的？”
“一直存在。”道林回答，“也一直在调整。”
“那时我还不在如今的位置上。但我知道，当时担任名誉财政官的道格拉斯·格兰杰，曾动用自己的影响力，对此项措施提过许多建议，有不少被采纳了。”
他雪色的眉峰一挑，“其中，也包括剥夺负债者及其亲属受教育权的事项。”
欧也妮不由在心里骂了一声粗口。
【妮妮？】
【安姆】不安地确认欧也妮的情绪。
欧也妮正在重新整理当年事件的头绪。
她曾深信是道林·格兰杰伪造了遗嘱，不仅因为道格拉斯留下遗嘱的内容有悖常理。
道格拉斯在那场献祭前，明确坦白了是在进行叛教和渎神的行为。
那时的欧也妮绝不相信，已经改信外教神明的道格拉斯，会将大部分的遗产都捐赠给丰饶教会。
直到后来，欧也妮成神时才发觉，当初作为道格拉斯献祭对象的那个法阵，竟然也来自丰饶女神！
道格拉斯究竟想要做什么？
如此安排身后事，说明他已做好了献祭失败并丧命的准备，却仍要送死。
哪怕送死，也非得安排上后事，将后继者拖入深渊。
为什么？
那份债务对其他在隐秘界有根基与财富的成年人来说，或许称得上灾难，或许只是暂时的困扰。
但能够十足十地压死刚涉足隐秘界又没有任何背景和知识的欧也妮。
十年前就留下的遗嘱是为了流落在外还未找回的欧也妮而准备的吗？
为了在那场迫不及待的献祭失败的情形下，再次将欧也妮踢出隐秘界的门外？
这是有什么隔世的深仇大恨？
非得这样往死里坑自己的女儿？
欧也妮的困惑混乱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无论道格拉斯·格兰杰所求为何，他和他的算计都已被欧也妮远远地甩到了身后。
如今站在欧也妮眼前的人是道林·格兰杰。
道林·格兰杰声称不会站在任何一任家主这边。
在这场父女相残的戏码中，他既不追究道格拉斯·格兰杰的死亡真相，也不在意欧也妮当年的困窘处境。
他只是忠实地扮演着一位冷漠的宣判者，走过道格拉斯的死亡，宣读道格拉斯留下的后手。
也毫不在意地接下欧也妮对他产生的记恨。
在那个局面中，欧也妮面前也有过选择。
她有过彻底退出纷争的机会，她可以丢开那些债务，转身离开隐秘界。
只在那一瞬，道林曾短暂表露过矛盾而微妙的态度。
或许那就是道林自身的真实态度。
但，就和道格拉斯的幽魂不能复归一样，道林曾经有过何种想法，欧也妮如今都不用放在心上。
她已经做下选择，并走完了这条荆棘之路。
道格拉斯的恶意与债务已被了结。
欧也妮要知道的是，这件事在当下具有何种意义。
“你对格兰杰家族如今的债务情况，似乎接受良好。”欧也妮突然转了话题。
道林的语气依然稳定，“身为财政官，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扰一项陈年旧案的合理了结。”
“只是如此？”欧也妮意味深长地发问。
当道林接受了欧也妮迟到三年才提交的资料后，他的冷语逼迫，他的轻易屈膝，他在今天这场会面里前倨后恭的态度，才终于指向同一个答案。
道林希望将这笔债务尽快了结在此处。
欧也妮问，“黑名单的撤销，是你一人就能定夺的吗？”
道林沉默半秒后才回答，“不能。”
“但不会有差错，因为，教会内一切都只是按规则行事而已。”
欧也妮不会被这样的答案敷衍，她慢慢地说道，“道林·格兰杰，你今天是以自己的身份行事，还是在代替教宗行事？”
道林平静地注视着欧也妮。
道格拉斯的遗嘱或许动摇过女孩的情绪，但她完全没有耽溺其中，快速回到当下，揭破了他行动的理由。
他毫不意外，因为他早就领教过欧也妮的聪慧敏锐。
他一直都站在随时会被她打破的冰层之上。
以财政官身份行事。以教宗代理人身份行事。
道林有自己的喜好憎恶，但无论过去现在，在面对欧也妮时，那些都无关紧要。
因为欧也妮身份太特殊了，容不得道林·格兰杰留下任何私人的感情余地。他不是那边的枢机之子，他的每一步都必须遵循身份所定下的正途事理。
“格兰杰家族的债务已经了结。”
道林以这种方式回答问题，“你也可以随意清算你与我之间的旧账。”
“所以，”欧也妮以确定的语气，说出他隐藏的答案，“教宗不想见我。”
道林说，“教宗不会见你。”
欧也妮说，“这未必由他决定。”
道林说，“除非你向丰饶教会宣战。”
欧也妮想要的谈判结果，当然不是和丰饶教会宣战。
道林替教宗说出安排，“格兰杰家主的谒见不会被受理。你与丰饶教会间的其他事务，则会有专人来负责处理，不需要教宗亲自出面。”
“以你的明智，当知道和平与宣战的界限。”
这是丰饶教会的主动退让，只为避开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退得不多，保留了宣战的警告，但依旧算是丰饶教会罕见的退让。
【安姆】仍不满地念叨着，【那个臭老头子凭什么不见妮妮！】
欧也妮原本有过的计划也被丰饶教会有意识地防范了。
道林主动告知，“教宗如今独自隐居，因修行而自闭视野，无缘目睹明星的光辉。”
“哪怕您亲自降临到他的眼前，他也不会对你说一个字。”
唯有在此时，他使用了敬称。
他打一开始就知道欧也妮在新赫利亚的身份。
【安姆】震惊无比，【这个教会里，连教宗都来装聋作哑这一套！？】
经典招数的长盛不衰是因为它真的有用。
你可以杀死，却叫不醒装睡的人。
教宗不会露面商谈，除非那是战后的会谈。
欧也妮一面在心里回答【安姆】，一面向道林点出教宗计划中唯一的纰漏。
“王都的融雪祭。”
那是教宗无法回避的必须公开出面的场合。
安塞尔当初告诉她的第一个答案，竟然出乎意料的实用。
不愧是安塞尔，最擅长用固执的方式，来达成想要的结果。
道林并不意外欧也妮提出这件事情，“那是半年后的事了。”
“在那之前，事态随时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转折。”
欧也妮了然于心。
她擡头看向台座上的女神雕像，“你们也在等待神谕。”
“我们知道你想要什么。”道林说，“但人类的态度在其中无关紧要，一切只取决于神明。”
恰巧，欧也妮不久前刚听人说过同样的话语。
塞西莉娅说出口的话语，未必是心中真实所想。
教会信徒的话语，则定是发自真心。
所有人的回答都指向一件事，欧也妮若想要更进一步，需要寻找的是天上的神明。
无论其他人如何揣度欧也妮的意图，其实她并不在意是否拥有正神的虚名。
她要的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平等发展的权利。
新赫利亚那位主教的态度无法代表整个丰饶教会。道林·格兰杰则是在代替教宗本人作答。
——没有丰饶女神的表态，丰饶教会绝不会在名义上接纳新神，但也没有立即与她为敌的想法。
这是足够令欧也妮满意的答案。
【那妮妮可以回家了吗？】
欧也妮没想到自己出门前对猎人杰罗姆的随口话语，竟然还能成真。
离早上出发才刚过了大半天，她此次出行的主要目标，差不多就在这充实的行程中提前达成了。
【安姆】犹有些气愤怪罪道林·格兰杰，【都怪这家伙来得不是时候，否则这个点妮妮早该吃午餐了。】
还没结束呢。
欧也妮不慌不忙地说。
她还需要丰饶教会为她提供一把去见丰饶女神的钥匙。
【……妮妮准备好去见祂了吗？】
对繁欲的畏惧，使【安姆】担忧疑问。
傻【安姆】，准备永远都不够，时机也从来不等人。
欧也妮不一定非得现在启程，但当她需要出发的时候，钥匙必须已经在手。
丰饶教会等待神谕的行为看似被动，但那是因为信徒恭敬守礼。
教会传承积累的浩瀚知识中，一定有能为欧也妮所用的线索。
教宗不肯亲自出面，但也给她留下了一位好用的代理人。
“教宗不会见我。事务有专人处理。”欧也妮复述道林的说辞，玩味地看着容色如雪的青年。
“既然他不出面裁决私怨，那么，只要没有做到被视为向教会宣战的地步，我就可以随意处置你？”
道林的表情没有一丁点变化，早在见到欧也妮出现的第一眼，他就已知道并接受了这点。
他平静地说，“你可以这么理解。”
这句话是绝对的臣服。
有那场屈膝在前，欧也妮知道，现在哪怕她命令道林当众下跪认错，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可如果这种刁难无法打破道林的从容，那就称不上报复。
无论她使用多么恶劣的羞辱手段，本质都和在道林脸上画王八没什么区别，只能算是恶作剧。
欧也妮还不至于像孩童一样，为这种成果满足。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得拿住道林的软肋，让他真心实意地为得罪自己而后悔才行。
她会找到道林的弱点。
站在神明面前的高级法师已经准备好承受任何折磨或疼痛，但神谴并未如预想中那般降临。
行走于人间的女神有着与他相同的鲜红色眼睛，对他微笑时带着淡淡的冷意，“那么，你可以退下了。”
她轻易地打发他，可也没有放过他，“我稍后会再来找你。”
延后的惩罚比已实施的惩罚更令人恐惧。
从宣布的那一刻，待罪的时间已然开始。
道林知道这点，他挪开视线，不再言语，经由欧也妮身侧，走出了教堂。
围观了整场事件的其他人，虽然无法理解自身听到的大多数话语，但已知道这位陌生的来客是连道林阁下都惹不起的人物。
他们半眼都不敢再多看欧也妮，低头绕开她，跟随着道林匆忙地离开教堂。
只有安塞尔留了下来。
没人敢窥探他和欧也妮的谈话。两人同站在丰饶女神的雕像之下。
安塞尔看着女孩。在法师视野中，她周身仍笼罩着明艳的光彩，服饰气度俱是华贵凛然，连笑容都令人生畏。
他理解那些人为何不敢直视这位少女。
她能冷静地拿捏任何人，用冰冷的视线威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可在此刻，她又能放松下来随意地与他闲聊，笑容就如当年般温柔亲近。
不，他想起来，欧也妮当年对安塞尔严厉冷淡。
那份柔软不是用来对待安塞尔的面貌。
但落在他眼里，对他来说没有差异。
“先前你托我留意的调查，”欧也妮正温和地说出先前未来得及告知的消息，“事情的关键在新城区最大的那座工厂里。”
教会与协会的纷争，欧也妮没必要站在两方中的任何一边。
但既然安塞尔都得为此写检讨了，她总得拿出点能让他交待的成绩来。
奥利菲亚他们自然也有应对丰饶教会的方式，只不过……
欧也妮想到道林也将介入这项调查，又挑眉说，“或许不需要这个情报，你们也能很快接近真相。”
安塞尔则给与肯定，“这是重要的调查方向。”
“我正要替道林阁下搜集匠神协会在此地项目的资料。现在我知道该如何分配轻重了。”
“那里有特殊的禁魔法阵。”欧也妮又提醒一句。
欧也妮相当清楚以道林的身份，怎样出牌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道林应该是想要以民意为借口，借教会的权势逼迫领主撤销匠神协会那些项目的经营许可。”
“然后退一步，要求开展强制宗教检查。”
“这样你们调查的门路就打开了。”
“让他先去做这件事情。”
欧也妮给出建议，“没有正当名义的话，你不要贸然去调查。”
“在那种禁魔法阵下，你独自一人无法应对工厂的私人武装。”
禁魔法阵的消息使安塞尔的神色变得慎重，他认真表达了对欧也妮的感激。
“无需这么客气。”欧也妮笑了笑。
正事聊完后就轮到私事，她感兴趣地问道，“你是亚当斯枢机的私生子？”
安塞尔没有任何被刺探的不悦。
他看了眼欧也妮落下的兜帽，以及在艳阳下令人担忧其融化的雪发，伸手示意对方随他一同前行。
“这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走在回去的路上，安塞尔答道，“枢机的私生子多到数不清，连他自己都记不住。”
欧也妮微微困惑的神色，使安塞尔继续说道，“您知道教会有种对未孕女子的赐福吗？”
“……知道。”欧也妮想起了什么，“我曾见过。”
“我就诞生于那种法阵。”安塞尔语气平淡。
“一些女子只想要诞下子嗣，却不在意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们会前来教会请求女神的赐福。”
“亚当斯枢机，很热衷于主持这类仪式。”
这位枢机的喜好，使欧也妮心有不适。
“所以，你与枢机间存在血缘的联系。”
“仅是血缘。”
在丰饶教会内，很少有人用这种语气来提及血缘。
安塞尔无疑有这样做的资格。
“以法理而论，我与枢机之间从未存在过父子关系。”他说道，“在主持仪式前，枢机与我生母各自签署的契约，都写明了这点。”
“我过去一直不知道自身的父系血脉源自何处。”
“直到我入职巡礼处，在踏入那座机构时，触发了某个亲缘检测的法阵。”
那时，门卫笑着对引安塞尔入职的那位前辈说，瞧，又一个小亚当斯。
“像我这样回到教会中又被检测出来的亚当斯后裔，并非唯一一个。”
欧也妮微微擡眼，“枢机知道你是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