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1 / 2）
安眠
数日后，一位神明悄无声息地驾临到道林·格兰杰的官邸之中。
女神跟随着前几日在道林身上打过的标记，一层层穿破官邸中布设的防护法术，走入那座窗帘低垂的书房。
浓郁的咖啡香味瞬间涌入她的鼻腔。
在这个世界里，咖啡是来自南域岛国的昂贵特产。
真奢侈啊。女神为此微微挑眉。
她进门时隐去了自己的身形，但在踏入书房时，一道血缘检测的魔法亮起。
书桌后的道林·格兰杰头也不擡地说，“教会对你撤销禁令的通知放在门口侧边的桌上。道格拉斯的遗嘱就压在
他的语句很傲慢，声音却有些低哑。
欧也妮从容地撤掉了周身的幻象，瞥了一眼侧桌，不急着去阅读那些文件。
“黑名单调整得这么快？”女神嘴角带上嘲讽的笑容，“教会的行事速度可真是雷厉风行呀。”
道林没有回答，低头望着手中的文件，“等我一小会。”
欧也妮不由心想，他抓紧每一分时间，是因为知道自己可能短命。
欧也妮可不会就此停步。在走向道林书桌时，她擡头打量着这间过于宽阔的书房。
书房四壁的窗帘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阳光和窥探。
照明法术稳定恒常地照耀着核心区的几张书桌，令房间内的日夜都没有区别。
这里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图书馆。需要保密或珍藏的书籍待在暗处的书架里，被袅袅的血雾围绕起来。
摆在外侧的那些资料并非不重要。
恰恰相反，它们更常被翻阅使用，才被集中在了光照之下。
欧也妮顺着书房的道路往前走时，穿过了它们织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缘分之海。
——这里称得上是教会财政命脉中的一个关键节点。
若按照道林自己的意愿，绝不会在此地招待她，但他没有选择和拒绝的权利。
成柜的文书编码清晰，摆放整齐，可以想见秘书们日常整理的辛劳。
但就在包围着道林·格兰杰的几张巨大的书桌上，高高低低叠着的文件、翻卷开的资料、夹杂的信件，这混乱的景象是工作狂无论如何都没法避免的局面。
欧也妮瞥了眼压在文书下的半个餐盘，和咖啡杯旁边敞开的墨水瓶。
咖啡杯盖被当成了镇纸。镇纸被压在文件堆下。墨水瓶盖被丢到了垃圾桶里，陪同它的还有潦草撕碎的废纸。
她当年的第一眼判断没错，整洁高贵什么的果然都只是外出时被仆人们打理出来的假象。
在道林·格兰杰其人身上，洁癖这么浪费时间、影响效率的精致生活作风，是不可能存在的。
等欧也妮缓步走到桌前时，道林已经争分夺秒地签完正在看的文件，合起来，放到旁边一摞高高的文件堆上。
他将笔放回墨水瓶里，才擡头看向登门拜访的女神，语气并不给自己留情面，“那么，你想要如何处置我？”
看样子，他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惩罚的准备。
哪怕被从此地带走，被带出教会的保护圈，都不会超出他的预期。
欧也妮饶有兴致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神明的注视容不得逃避，就算道林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心中再不耐烦也得奉陪这场对视。
欧也妮觉得有趣，放松地在心中默数了整整三十秒。
等道林的怒火终于从裂开的冷漠中涌出时，她才悠然地将问题丢了回去，“你觉得呢？”
“……如果您还没有想好的话，”道林咬重了那个您字，“我会在这里等待您的下次来访。”
“在您百无聊赖的这段时光里，我还有许多工作可以做。”
“如果你不耐烦等待的话，”欧也妮笑着学他的句式，“我也可以先略施小惩，帮你度过这段无聊的时光，同时慢慢地想一想，我究竟想要看到怎样的结果。”
道林没有再说话。
欧也妮的目光转到他旁边那些文件上。道林刚刚还在用做完一份是一份的魄力匆忙处理着它们。
“你似乎将它们的存在，看得比自己的下场还重要。”
这句自然的陈述句，理所当然被解读成了威胁。
道林警惕地擡起眼。
刚刚还打算放弃所有抵抗的七级法师，此刻不自量力地积蓄着法力，似乎打算在文件遇袭时放手一搏。
太有趣了。
欧也妮的手指在那叠纸张上划过，挑动着他的忍耐神经，“现在有空搭理我，看来你已经处理完后事了？”
“事情是做不完的。”道林沉声回答。
这句堪称真理的话语，微妙地勾起了欧也妮许多不甚愉快的工作回忆。
她放下手，说，“不请我坐下来喝杯咖啡吗？”
道林终于意识到，这位麻烦的客人还不打算立刻动手，但她也没那么容易被送走。
他揉了揉额头，摇铃唤来了仆人。
再低级的法师也是神明选中的仆从，不会屈尊为他人服务。
这里的仆人是有幸踏入隐秘界接受了神见礼，却毫无法术天赋，连一级法术都无法施展的启示者。
他们打开了法师视野，知道哪些事物不可触碰，能够在这座布满法阵的宅邸里安全行走。
仆人来得很快，也很善察言观色，煮完咖啡就立即离去。
咖啡的香味再度氤氲开来。
欧也妮随意地翻看起道林为她准备的那两份材料。
没法继续办公，也对欧也妮无话可说的道林坐在椅子上，垂下了眼睛。
空耗时间的漫长空白使他微微有些呆滞。当欧也妮突然开口向他说话时，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就这么难回答吗？”女神挑起眉。
道林不会让自己被看轻。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将噩梦的影子从眼前驱走，随后站起身来，走去欧也妮的身侧，低头查看她此刻的阅读进度，试图找出自己方才错过的那个提问。
欧也妮的桌子离他有点远，道林差点踏空了几步。
女神有点困惑地擡眼瞄了他一眼，随后大方地将手上的文书让到他眼前。
道林看不出字里行间有什么值得提问的地方。可他也不认为女神会无的放矢。
刚刚断过线的思考运转起来有点费劲，他强行驱使自己思索，微有些眩晕之感。
女神又说了句什么。
道林猛然睁开眼睛，用力按住桌面。
他循着气味看了眼桌面上的咖啡，移开眼神，片刻后找回思绪，说，“或许您应该再问一遍。”
但女神已不再言语。
这一次，欧也妮终于发现了道林异常的原因。她在心底问，“他刚刚是进入了你的梦境？”
【安姆】立刻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欧也妮迅速用光幕终端扫描了一遍道林的体征。
他指尖干燥，心跳微微提速，没有发热迹象，似乎只是单纯的缺乏睡眠。
欧也妮知道【安姆】固定了道林的梦境。
她惊讶地问，“你都让他梦到了什么？”
欧也妮没有欣赏他人受虐的癖好，这些天从未想过要去观看道林的噩梦内容。
她还以为，以道林的心志毅力，【安姆】的刁难顶多会给他带来一些睡眠质量方面的困扰呢，未曾想对他的作息影响竟如此之大。
【都是些普通的噩梦呀。】
【安姆】也很困惑。祂一向参照欧也妮的方式行事，预设好梦境内容后就丢在一边，同样没有再理会道林进出梦境的反应。
直到这时，祂才赶紧翻阅梦境的日志。
这数天来，道林·格兰杰只在祂的梦境中实打实地停留过半个多小时。
道林第一次进入梦境没多久，就意识到自己身处被人操纵的噩梦。
他试图激出梦境的主人与他谈判，但那会儿【安姆】正陪着欧也妮聊天，压根没留意到梦境里的天翻地覆。
道林不知用什么手段，强行清醒回归了现实。
等道林察觉到无论何时入睡都会重归同一个梦境后，就不再和这个噩梦多做纠缠。
每次一登陆梦境，他就强逼自己立刻清醒离开。
欧也妮颇有些无语，总结道，“也就是说，他连续好几天没有睡觉了。”
难怪她总觉得今天的道林有失冷静，不像往常那般受得住挑衅，原来是缺乏睡眠带来的暴躁易怒啊。
【安姆】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坚贞不屈地反抗梦境，祂忐忑不安地问，【现在该怎么办？】
欧也妮扫了眼道林。
俊秀的青年除了面色更白更冷，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眼底连个黑眼圈都没有。
这大概是咖啡、公文、精力药剂和恢复魔法的共同作用。
要不是欧也妮将他从接连不断的事务中拉了出来，他在平静的空白里连续短暂掉线，谁能看得出来他在强撑？
道林未察觉到欧也妮神色有异，有些不耐地说道，“怎么不问了？”
果然，这家伙连反应都变钝了。
欧也妮在心底叹息一声，“唉，先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安塞尔在守稻草人时都知道要见缝插针地休息养神呢。
道林就拿这省出来的睡觉时间去做公务？欧也妮看了眼他那杂乱的桌子，连带着鼻尖的咖啡味都觉得恶心起来。
她也知道，是神明即将上门算账的预告，给了道林更多卷生卷死的压力。
常人三天不睡觉就可能猝死。
欧也妮可不想让倒数第二位格兰杰纯血的早逝诅咒应在自己的手里。
【安姆】忙不叠地行动，立即将道林拉入安全的梦境。
道林身形一晃，就要倒下。
可还不等欧也妮施法托起他的身躯，他又闷哼一声，撑住桌子，有些痛苦和迷惑地睁开了眼睛。
欧也妮瞥他一眼，伸掌吩咐，“手拿过来。”
她早先就看到了道林手腕上的魔纹，还以为那是用来应对她的防护法术呢，啧啧。
道林不甚清醒，皱眉望着她。
他的神色复杂而恍惚，没有给予回应。
可【安姆】抛出的睡意再度袭击了他。
道林设置的荆棘法术如预期般深深咬入他的血肉，同时给予他疼痛、治愈和清醒。
女神的手主动握了上来。
痛苦被解除了。
那点清醒转瞬即逝。道林的思绪重新飘离身体。
他在半梦半醒中依稀看见，自己手腕上密密麻麻缠绕的数十道魔纹，如同解开的细绳般，在女神手指的拨动下轻轻散落——再无法术能妨碍他的睡眠。
道林恍惚间听见女神深深的叹息，“睡吧，不会再有人左右你的梦境。”
服从女神命令的他，再无力抗拒那份沉沉压下的困意，将身体交托给外物，阖眼陷入了安眠。
书房的灯被重新打开了。
细碎的纸页翻动声，让道林从梦中苏醒。
过于深沉的睡眠，几乎拿走了他的认知和记忆。他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书房的沙发上。
没有换上睡衣的睡眠使人本能地感到不适。
道林坐起身，想要摇铃唤仆人进来换茶水。
传唤铃在桌上。
他转过脸才看见，有人正安静地坐在他的座位上，翻看书桌上的文件。方才的声响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人雪色的长发下是端巧的面容，深红的眼睛应声擡起，盯向坐在沙发上的他。
道林丝毫不费力气地想起对方的姓名和身份。
欧也妮·格兰杰。
睡前的记忆回归了。
先前的奇妙经历和眼下的复杂处境，使道林一时难以开口。
欧也妮则没有任何顾虑，她语气和善，“你睡了很久。”
道林瞄了眼座钟，皱了皱眉。他竟然一直睡到了七点半。但他更在意的是，欧也妮手上拿着的是他的公文。
——那是教会财政机构的内部文件。
“我想，这些资料里的情报，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您上心之处？”他的嗓音还未复苏，沙哑得令自己都惊讶，但还是坚持说完了全句。
“是的，”欧也妮心情愉快地回答,“所以，我在欣赏的，是你写下的错别字。”
道林以惊人的气势站起身来，快步赶到桌边。
欧也妮友好地让开身。不需要她用柔软的手指帮忙指出，彻底恢复清醒的道林，已快速找到了那处显眼的拼写错误。
道林盯着文书的眼神，几乎能将纸张刺破。
“缺乏睡眠会让人专注力不集中，犯下平时不会轻易犯下的错误，”欧也妮幸灾乐祸地感叹着，“事倍功半啊，高级财政官道林阁下。”
这数日间经手的重要事项在道林脑中纷纷掠过。
他伸手从旁边拿过一卷资料，复核起一个关键的数据。
“你该庆幸自己没有在这种状态下挑战高级法阵的绘制，不是吗？”
女孩的话语在一旁响起，但道林已经充耳不闻。
他能够容忍仪容上的随意，连睡觉时压皱的衣物领口、耳侧松脱的发丝都懒得多花一秒整理，却无法容忍工作上出现任何细微的谬误。
道林一件接一件地翻动查看起自己处理过的文件，很快就忘了时间。
欧也妮识趣地让出了座位，看着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痕迹的道林顺势坐下，抓出插在墨水瓶中的笔，飞快地写写划划。
她悠闲地摇了铃，让仆人送来餐点和茶水，自己找地儿坐下慢慢吃了半晌。
道林的工作从七点半做到九点多，才将所有材料都重新复查修改了一遍。
他中间似乎吃过点东西，但对具体内容毫无印象了。
当他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放下杯子时，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喝完的牛奶杯。
“都处理好了？”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
道林·格兰杰擡眼看去。他思绪中残留的最后一道算式终于消逝。他看清欧也妮端坐在书房的侧桌边，手里拿着书，桌前放着半杯牛奶。
书籍是他书房里的读物，是本不甚重要的地方风土志。
道林的目光从封皮上快递掠过，才落到欧也妮的脸上。
他坐直身体，面对久等他的神明，“……我现在能否有幸得知您的来意？”
神明的宽容耐心超出他的预料，但他不会天真到以为对方来此只是为了关心他的健康和工作。
“我就先不抱怨你的冷淡招待了，在这点上，你的仆人做得比你好。”欧也妮悠然说道。
“我想，既然你的身体已经得到了充足的休息，应该能应付我的任何差遣了。”她放下手中的书本。“那么，陪我去一趟格兰杰庄园，我的道林叔叔。”
从未听过的称呼，从女孩口中掉了出来。
只有全未放在心上，才能如此不在乎进退地开出玩笑。
道林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夜间不是出行的好时机。
面对这样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命令，他冷脸说道，“明天不行，我约谈了管理小康郡的领主。”
这是个试探。道林察觉到欧也妮对他的敌意减弱了，想看看她对讨价还价的反应。
财政官的本能在作祟。
反正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对方勃然大怒，强行将自己带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