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1 / 2)
齐衰肥大,罩在兰佩身上,更衬得她瘦弱的背影摇摇欲坠,她轻托鼓起的肚子,安抚地摸了摸正在里面拳打脚踢的孩子,落地的脚步蹒跚,人影慢慢晃到了廊外昏黄的灯影下。
倏地,刚还在屋里的那个人转眼已飞奔而至,卷着一阵寒风,堵住她的前路,高大的身影罩下来,地上娇小的影瞬间被吞噬,双影叠到了一处。
兰佩幽幽擡眼,看向冒顿阴沉的脸色,轻叹了一声,语气颇有些无奈,道:“大王还有事?”
冒顿不自觉地又朝前迈了一步,身子几乎就要碰到她凸起的肚子,拉住她的手,语气几近恳求:“兰佩!前厅的事,有我,你如今的身子实在经不住这般苦熬,右贤王若在天有灵,也定不愿见你这般折磨自己,算我求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事,明日再计,可好?”
兰佩极少听他这般连名带姓叫自己,心头一缩,眼里回过些神来,半晌,幽幽吐了句:“我睡不着......”
这一日下来,她真的已是困极累极,可脑子却异常清醒,好似故意与她作对,偏要她醒着,时时刻刻叫她想起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叫她即便闭目,也根本无法入睡。
与其这样干耗,还不如去前厅再多陪陪父亲,毕竟再过几日,待到父亲出殡,就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见她语气略有缓和,冒顿的面色也柔和下来,指腹反复摩挲着她柴瘦的手背,跟哄孩子似地,哄她:“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睡着,待你睡了,我就去前厅替你守夜,可好?”
兰佩紧咬下唇,一个“好”字就在嘴边,却半天也吐不出来。
冒顿见她睫羽如鸦,在眼下扫两排淡淡青影,心中虽心疼又焦急,却没有催她,似是要将这辈子的耐心用尽,就那么静静地等着她的答复。
这边正僵着,忽又听得廊上自前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兰佩蓦地擡眼,循声看去,看到了哥哥兰儋。
兰儋显然刚从战场上下来,听说了父亲中箭身亡的消息,匆忙奔回家来,一身重甲之外披着没有缝边的斩衰,一脸的泥沙血迹还未来得及洗净,又覆一层湿泪。
“蓁蓁!”
兰儋口中叫着妹妹的小名,暗哑撕裂的嗓音带着哽咽的哭腔,待走近了才发现大单于正站在兰佩身旁,慌忙又哭着改口叫她:“大阏氏......”
冒顿刚略展平的眉头,瞬间又蹙紧,这个兰儋,是当真不知大阏氏如今需要休息,再经不住任何刺激了吗,这般模样冲过来,徒惹兰佩伤心,要不是念他突然丧父,心情哀恸可以理解,他早就将兰儋丢出去了。
兰儋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赶紧用手胡乱擦了两把眼泪,朝冒顿行过礼,才问兰佩:“你还好吧?”
兰佩看着自己的哥哥,几个月不见,好像身量又高大了些,与冒顿站在一处,虽不及他魁伟,没有他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势,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从此往后,他就是整个兰族的族长了,就要接过父亲的令牌,扛起兰族的整片天了。
兰佩胸腔一阵酸胀,干涩的眼眶瞬间起了层水雾。她微微擡颌,倔强地咽下苦涩的泪水,唇角试图弯了弯,勉强对他扯出了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安慰他道:“我无事。”
兰儋一想到自己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眼泪便忍不住又要往外冒,他回来已在前厅给父亲燃了香,磕了头,听说兰佩刚晕了过去,又急匆匆赶到后院来看她,如今见她已经醒来,且大单于也在身边,便放了心,说:“你且安心休息,我去前厅守着,有什么事我再来找你商议。”
兰佩这次没有犹豫,回他道:“好。”
冒顿的视线自这对兄妹俩脸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兰佩脸上,为她这么痛快便应下了兰儋的话,自己方才说了那么些好话,她都不应声,而心有戚戚然。
兰儋说完,不做停留,朝大单于行了礼,便又回前厅去了。兰佩怔怔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再看不见,她闭目,轻吁出一口气,还未待转身,双脚已经倏地离开了地面。
是冒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迈着稳健的步子,朝她的屋子走去。
兰佩一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便由他这么抱着,重又走回屋里,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
看着她温顺柔静的模样,他想着自己定是疯了,居然拿自己和她的亲哥哥作比较,唇角不由地漫上一抹颓然的苦笑。
他压下心头思绪,熄了灯,仍是合衣在她身侧躺下,替她盖好衾被,黑暗中,伸出温热的大掌,隔着衾被,复上她隆起的腹部,轻轻拍着,柔声道:“快睡吧。”
腹中胎儿大概感受到母阏氏今日情绪大起大伏的波动,自她醒来,便一直有力地踢打着她,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直到,他的手掌放在她腹上,轻拍了两下,那孩子像是感受到了绝对的安全,享受着来自父亲的爱抚,竟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动了。
他来了,虽来的这样晚,却仍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抛下一切,来到了她的身边。
有一滴泪,终于在这暗夜中,悄无声息地自她眼角滑落。
不多时,她便枕着濡湿的被角,沉沉睡了过去。
......
冷月悬坠半空,红日冉冉东升。奢延城,于这日月同辉的光冀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雪山脚下的苍茫旷野上,黑烟冲天,尸堆成山,焦臭味扑鼻。
昔日繁华富庶的奢延城饱经一月战火摧残,如今满目疮痍,焦黑的城墙千疮百孔,深插入墙的箭簇刀戟上,挂满了残肢断臂。
为这一战,月氏付出了十万兵卒,几近灭国的代价,而奢延城城墙虽破败不堪,却仍屹立不倒,傲然踞于河西要冲,守住了匈奴如今最为重要的西南大门。
但凡战事,必是嗜血而残酷的,弓弦一响,没有赢家。奢延城虽得保,却也付出了兰族近一万骑全军覆没,城中百姓死伤过半,以及,右贤王长辞于世的代价。
胜利的号角吹响当日,右贤王终得发丧,城中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将士们莫不念及右贤王的贤明大德,自发披麻戴孝,为其祷告送终。
又或许是,城中所有人这一月来的恐惧绝望,于围城得解之日,亟需一个情绪宣泄的出口。而右贤王驾鹤西去,便给了他们这样一个出口,将所有的悲伤全部酝酿爆发于此,满城素缟,哀恸哭嚎声不歇。
右贤王府中,棺椁停驻五日之后,出殡落葬。葬礼由大单于亲自主持,礼制遵循国葬,萨满做法,兰儋扶灵,右贤王与魏芷君夫妻合葬,长眠于被当地人称为圣山的雪山脚下。
兰佩因即将临盆,照当地风俗不得在此场合露面,父亲下葬当日,她留在王府之中,面朝东方下跪,长长磕下三个响头。
连日来被唁客挤得水泄不通,悲泣哭嚎声不绝于耳的右贤王府,因大部分人都跟去送殡,一下子便显出格外的冷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