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辋川图》(2 / 2)
待那令人心悸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画院深处,太妃才轻轻挥了挥手。八名宫女如同无声的影子,迅速而恭敬地退至画室外廊下,垂手肃立,将画室的空间隔绝开来。
画室内,只剩下皇太妃、沈知白,以及那只仿佛洞悉一切的御猫。
空气瞬间沉凝下来,方才的喧嚣与惊惧褪去,只剩下一种更深沉的、关乎生死的寂静。窗外,风吹过竹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太妃的目光落在沈知白脸上,方才的雍容平和敛去,眼底深处是一片沉沉的冰湖:“那金铃…可收到了?”
沈知白只觉得喉咙发紧,手心再次被冷汗浸湿。她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趋前两步,从袖中取出那枚依旧带着她掌心余温的金铃,双手恭敬地奉上,声音压得极低:“太妃明鉴,奴婢…已按吩咐办了。” 她指的是用茶水密信联络安公公之事。
太妃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护甲的手,接过了那枚小小的金铃。她的指尖在冰冷的金铃表面缓缓摩挲,目光如同实质般审视着沈知白,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那目光让沈知白几乎喘不过气。
“嗯。”太妃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随即,她并未看向金铃,反而低下头,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解开了乌云盖雪项圈上一个小巧的玉扣。玉扣打开,里面竟藏着一枚比指甲盖还小、通体莹白、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玉钥!
沈知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妃的动作。
只见太妃用那枚纤小的玉钥,对准了金铃顶端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肉眼难辨的孔洞,稳稳地插了进去,然后极其轻微地,顺时针一旋——
“咔嗒!”
又是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械弹动声!比之前沈知白用绣花针挑开时,声音更沉,更实!
那看似浑然一体的金铃,竟在赤金莲花纹的底座之下,再次精巧地分开了更小的一层!里面不再是空腔,而是一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暗格!一枚色泽温润、约莫半寸见方、顶端雕着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雄鹰的象牙小印,静静地躺在暗格中央!
沈知白的心脏猛地一缩!这才是真正的要害!太妃之前密信示警,只是第一步!这枚藏得如此之深的象牙印,才是晋王真正忌惮、甚至不惜撕破脸皮也要追索的东西!
太妃用指尖拈起那枚象牙小印。小印在透过窗棂的秋阳下,泛着柔和的象牙光泽,那只雄鹰雕刻得纤毫毕现,鹰眼处镶嵌着两粒细小的黑曜石,锐利得仿佛能刺破苍穹。
“这是北境‘苍鹰卫’的密探印信。”太妃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肃杀之气,“持此印者,可号令北境三州潜伏的‘鹰眼’,亦可凭此印,直通北境都督府核心军情。晋王苦心搜罗边防图,最终目的,便是要找到这枚印信,或者…毁掉它。”
她将目光投向沈知白,那眼神锐利如刀,不容丝毫闪躲:“三日后,裴砚之自请巡查边关,明为整饬军务,实为护送此印北上,交予北境都督府李老将军。此印,关乎北境千里边防的命脉,绝不容有失!”
她将手中的象牙小印,缓缓递向沈知白:“你,亲手交给他。”
那枚小小的象牙印,此刻在沈知白眼中,却重逾千钧!它不再是一枚印章,而是北境万千将士的性命,是大胤朝北疆门户的安危!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一块灼热的烙铁,接过了那枚印信。入手温润,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分量。
“奴婢…谨遵懿旨。”沈知白的声音干涩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她正欲将印信贴身藏好,眼角的余光却下意识地扫过那架黄花梨多宝阁——暗格里,藏着那幅至关重要的《辋川图》!太妃既已知晓金铃内情,想必也知画中关窍…
“太妃,那《辋川图》…”她忍不住低语,想提醒画也需妥善安置。
太妃的目光也随着她转向多宝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凝重。然而,就在这一刹那——
“喵呜——!”
一直慵懒伏在太妃臂弯里的乌云盖雪,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嘶叫!浑身的黑毛瞬间炸开,琥珀金的猫瞳骤然收缩成一条恐怖的竖线,死死盯向画室的北窗!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面对巨大威胁的极端惊惧!
“不好!”皇太妃脸色骤变,眼中寒光爆射!她反应快如闪电,几乎是乌云盖雪嘶叫的同时,猛地一甩袍袖,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母豹,一步抢到北窗前,手臂灌注千钧之力,狠狠向外推去!
“哐当——!”
沉重的支摘窗被狂暴地推开,撞在窗框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窗外,是画院僻静的后巷,高墙耸立,几株老槐树在秋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在窗棂被推开、光影剧烈晃动的瞬间!
一道模糊的、如同鬼魅般的黑影,紧贴着墙根,如同受惊的壁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一窜!那黑影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脚尖在墙壁上一点,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般,无声无息地掠上高高的院墙!墙头瓦片似乎被轻轻带落了一块,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声。黑影没有丝毫停留,在墙头一晃,便彻底消失在墙外!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若非乌云盖雪那一声凄厉的预警,若非太妃反应神速,根本无人能察觉!
“是晋王府的夜行衣!袖口的金线云纹错不了!”太妃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意。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脸色惨白如纸的沈知白,语速快如连珠:“画!快!《辋川图》!此地已暴露,绝不可再留!立刻取画,随哀家入宫暂避!”
沈知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晋王的人!竟然一直潜伏在窗外窥探!那金铃的秘密…太妃的到来…甚至刚才的印信交接…是否都被那人看了去?!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太妃那句“取画”如同惊雷炸响!身体比意识更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那架黄花梨多宝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她耳膜生疼。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剧烈颤抖,几乎不听使唤!
暗格!暗格!
她扑到多宝阁侧面,指尖带着绝望的力道,狠狠按向那块雕着卷草纹的牙板!一按!再用力向下一滑!
“咔哒!”
熟悉的机簧弹动声响起!
沈知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喉而出!她猛地拉开那滑开的背板——
暗格内,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深色的紫檀木底板!那卷着她所有心血、隐藏着北境边防致命秘密的《辋川图》,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画…画呢?!”沈知白失声惊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调!她疯了一般伸手进去摸索,冰冷的木板触感清晰无比,指尖划过每一个角落,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完了!全完了!画丢了!就在这固若金汤的暗格里!在她眼皮底下!
“什么?!”皇太妃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她一步抢到多宝阁前,锐利的目光扫过空无一物的暗格,又猛地投向那扇被推开的北窗,眼神凌厉如刀!显然,她第一时间也想到了那个刚刚消失的黑影!“好个晋王!竟敢在哀家眼皮底下盗图!”
太妃周身瞬间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她猛地转身,对着画室外厉声喝道:“传哀家懿旨!即刻封闭宫门!命内廷侍卫统领带人,给哀家搜!彻查各宫各院!尤其是晋王常走动之处!掘地三尺,也要把《辋川图》给哀家找出来!” 那声音如同金玉碎裂,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她一把抓住几乎瘫软在地的沈知白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斩钉截铁:“走!立刻随哀家入宫!晋王既已撕破脸皮,派出死士窥探,此地片刻不可留!” 太妃的手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沈知白被她拽得一个踉跄,脑中一片混沌。画丢了!北境边防的秘密…她甚至不敢去想后果!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她被太妃拖着,踉跄着走向门口,一步即将踏出这间危机四伏的画室时——
“呼…”
一阵深秋的穿堂风,带着凉意,猛地从敞开的北窗灌入!
风中,夹杂着几片金黄色的落叶,打着旋儿,悠悠荡荡地飘了进来。
沈知白被皇太妃冰冷而有力的手攥着,踉跄着拖向门口。画室的门敞开着,如同张开的巨口,门外是未知的、更凶险的深渊。画丢了!《辋川图》在她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暗格里不翼而飞!晋王的死士如同附骨之蛆,就在窗外!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她的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的骨头都冻僵、碾碎!北境关隘…边防虚实…太妃的震怒…晋王的阴谋…桩桩件件,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得她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她一只脚即将踏出画室门槛,另一只脚还陷在冰冷的绝望泥沼中时——
“呼…”
一阵深秋的穿堂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毫无预兆地从那扇被太妃狂暴推开的北窗猛灌进来!
风势不小,卷起画室内散落一地的画稿,宣纸如同受惊的白蝶,哗啦啦地凌空飞舞,又无力地跌落。几片金黄色的、边缘已微微卷曲的银杏叶,被这阵突兀的风裹挟着,打着旋儿,悠悠荡荡地飘了进来。
其中一片,恰好擦着沈知白失神苍白的脸颊滑过。
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拂。
指尖触到叶片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妙的、不同于寻常落叶的触感传来!那叶面…似乎有极其细小的凸起!
一线微弱的、几乎被绝望湮灭的光芒,骤然在她混沌的意识深处闪现!沈知白猛地低头,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将那片飘落的银杏叶紧紧攥入手心!她的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一丝渺茫的、不敢置信的期盼而剧烈颤抖着。
借着门外透入的光线,她将那片小小的银杏叶举到眼前,强迫自己凝神细看。
金黄色的叶脉纵横交错,如同天然的精巧画布。就在那些纤细的主脉和次脉之间,靠近叶柄的位置,赫然分布着数个极其微小的、如同针尖扎出的孔洞!那些孔洞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巧妙地、极其隐蔽地排列组合着!
沈知白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她几乎将眼睛贴到了叶子上,指尖用力到发白,辨认着那些针孔组成的微小痕迹——
那分明是四个字!笔画清晰,带着一种她刻骨铭心的、遒劲中隐含锋芒的独特风骨!
“画已调换,安心。”
裴砚之的字迹!
是他!
如同溺水之人骤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巨大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冲垮了沈知白摇摇欲坠的心房。是他!他来过!他早就料到了!那幅至关重要的《辋川图》,并非被晋王的人盗走,而是被他暗中调换走了!那空空的暗格,此刻不再是绝望的深渊,而是劫后余生的证明!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声哽咽溢出喉咙。
“发什么愣!快走!” 皇太妃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猛地将她从巨大的情绪冲击中拽回现实。她抓着沈知白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沈知白猛地抬头,对上太妃凌厉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她不敢有丝毫迟疑,更不敢让狂喜泄露半分。在太妃目光扫过来的瞬间,她极快地将那片攥在手心、如同救命稻草般的银杏叶,连同那惊心动魄的四个字,一起塞入了袖袋深处。同时,另一只手借着被太妃拖拽前行的姿势,极其自然地将那枚刚刚接过、还带着她体温的象牙密探小印,飞快地向上摸索,插入自己发髻深处,用几缕散落的青丝和一支固定的素银簪子牢牢压住、藏匿。
“是…太妃…”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却不再是全然的绝望。
皇太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锐利如鹰隼,似乎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细微变化。她瞥了一眼那片飘入的银杏叶,又看了看沈知白瞬间镇定了些许的神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紧绷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半分。
“哼,” 太妃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不再追问,只拽着她加快了脚步,“裴家小子,倒有几分机灵。” 这句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又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画院回廊曲折,宫女们垂首肃立,如同沉默的玉雕。太妃步履如风,沈知白被她半拖半拽着,跌跌撞撞地穿过熟悉的庭院。昔日宁静的丹桂树下,此刻只余下秋风卷起残花的凄凉。她匆匆一瞥,那熟悉的画案、石阶、回廊的雕花木栏…都在疾速倒退,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
凤辇早已停在画院正门之外。八名抬辇的内侍肃穆无声,如同泥塑木雕。辇舆以沉香木打造,通体乌黑,饰以金漆鸾凤祥云纹,在深秋的夕阳下流转着沉凝而威严的光泽。垂下的明黄色织锦帷幔厚重华贵,隔绝着外界的一切窥探。
太妃松开沈知白的手腕,率先登上凤辇。一名宫女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几乎脱力的沈知白登上辇舆。辇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锦垫,燃着清雅的沉水香。沈知白被安置在太妃下首的绣墩上,如同惊弓之鸟,身体依旧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起驾——慈宁宫——” 随侍太妃的大太监尖细的嗓音穿透暮色。
辇舆平稳地离地,内侍们步伐整齐划一,行走间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只有车轮碾过青石御道的辘辘声,以及车辕悬挂的金铃在晚风中发出的、极有韵律的轻微叮当声。
沈知白紧紧靠着辇舆冰凉的厢壁,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袖袋深处那片救命的银杏叶,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发髻深处那枚小小的象牙印,如同一个炽热的秘密,提醒着她肩上的重担。她悄悄掀起辇窗一角明黄色的纱帘,向外望去。
画院那熟悉的飞檐斗拱、青砖黛瓦,在深秋的暮霭中渐渐模糊、远去。夕阳的余晖为屋脊上那一排沉默的脊兽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色,它们长长的影子投在空旷的庭院里,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预示着某种不祥。一阵更猛烈的秋风吹过,卷起庭院中那几株老丹桂的残花,金红色的细碎花瓣如同血雨般簌簌飘落,铺满了她来时的路。
指尖拂过腕间那枚太妃方才赐予的翡翠玉镯,触感冰凉温润。这镯子,既是护身符,也是从此踏入权力旋涡中心的烙印。她知道,这画院中平淡研墨、调色丹青的日子,连同那满庭的丹桂香,从此,是真的回不去了。一种深沉的、混杂着悲凉与决然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凤辇沿着宽阔笔直的宫道前行,夕阳将宫墙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如同巨大的牢笼。辇内的沉水香也压不住那份沉甸甸的死寂。
突然!
前方宫道拐角处,毫无预兆地涌出一队披坚执锐的禁军!铠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步伐沉重整齐,如同移动的铁壁,瞬间堵死了凤辇的去路!为首一名将领,身着明光铠,腰悬佩刀,头盔下的面容冷硬如铁,他勒马停住,对着凤辇方向,声音洪亮却毫无温度,如同宣读敕令:
“奉太子殿下口谕!请太妃娘娘移驾东宫一叙!末将在此恭迎凤驾!”
这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宫道上!辇内的沈知白浑身一僵,刚刚压下去的恐惧瞬间又涌了上来!太子!他竟也在这时候派人拦路?!
皇太妃端坐辇中,纹丝未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骤然凝结起千年寒冰。她并未掀开帷幔,冰冷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锦缎传出,带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冰锥刺骨:
“太子?” 那声音里含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好大的威风!连哀家的路,都敢拦了?东宫何时有了代天行令、截停长辈凤辇的规矩?哀家倒要去问问皇帝,几时给了太子这般僭越的权柄!”
那“僭越”二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拦路禁军将领的脸上!那将领头盔下的面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却硬是不敢再强横顶撞,只能僵在原地。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僵持之际——
“哒哒哒…哒哒哒…”
后方宫道的尽头,又传来一阵更为密集、更为沉重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伴随着隐约可闻的、代表着亲王仪制的开道锣声!
沈知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透过纱帘缝隙,死死盯着后方宫道扬起的烟尘。只见一队更为庞大的、装饰着亲王徽记的仪仗队伍,如同黑色的潮水,正快速逼近!当先开道的侍卫手持的旗幡上,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的、狰狞的狻猊兽纹——晋王府徽!
前有太子禁军铁壁拦路,后有晋王仪仗汹汹逼近!两股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角逐的洪流,竟在这深秋黄昏的宫道上,狭路相逢!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夕阳的残光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凤辇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被前后夹击,陷入绝境!
沈知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银杏叶,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探向发髻深处——那枚关乎北境安危的象牙小印!必须保住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一触即发的杀机中——
呜…呜…呜…
一阵清越悠扬、却又带着几分苍凉孤寂的箫声,极其突兀地,从斜刺里一条僻静的宫巷深处,幽幽地飘了过来。
那调子婉转低回,如同秋夜寒蛩的低诉,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清晰地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是《折桂令》!
沈知白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箫声…这熟悉的曲调…裴砚之!
辇舆内,一直端坐如山、面沉如水的皇太妃,在听到这缕箫声的刹那,眼中那万年不化的冰层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她依旧保持着皇太妃的威仪,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低沉,如同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沈知白耳中:
“哼…裴家小子…来得倒真是时候。”
这低语,如同暗夜中的一点微光,瞬间驱散了沈知白心中大半的恐惧!裴砚之就在附近!他在呼应!
太妃不再犹豫。她猛地抬手,一把掀开了凤辇前方厚重的明黄色帷幔!
这一掀,如同打开了风暴之眼!
前方,太子禁军将领那张铁青的脸,后方,晋王府仪仗队伍中,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着亲王常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晋王心腹属官)正眯着眼望来,双方人马的目光,瞬间都如同淬毒的利箭,聚焦在掀开的帘幕之后!
皇太妃的目光,却只淡淡地扫过前方那拦路的禁军将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玉掷地般的决断,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宫道上:
“回去告诉太子,” 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就说哀家刚从宫外回来,风尘仆仆。待哀家先回慈宁宫,换身得体的衣裳,梳洗停当,再去东宫…见他!”
说完,根本不待对方反应,猛地放下帷幔!
“起驾!回慈宁宫!” 大太监尖利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辇舆再次移动!八名抬辇的内侍,在太妃积威之下,硬着头皮,抬着沉重的凤辇,朝着前方太子禁军组成的铁壁,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过去!那气势,竟是要硬闯!
禁军将领脸色剧变!拦?太妃已言明稍后去见太子,此刻再强行阻拦,便是坐实了僭越犯上之罪!不拦?太子之令又如何交代?他额角青筋暴跳,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睁睁看着那代表着皇太妃威严的凤辇,如同不可阻挡的洪流,朝着他的军阵缓缓压来!身后的晋王府仪仗,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暂时停步观望,气氛更加诡异。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前方凤辇与禁军的对峙,以及后方虎视眈眈的晋王人马所吸引的混乱瞬间!
辇舆内,紧挨着窗边的沈知白,心脏狂跳如同战鼓!机会!太妃制造出的这短暂混乱,就是唯一的生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飞快扫过窗外——凤辇正经过一处宫墙的拐角,墙角阴影浓重,几株枯瘦的老槐在暮色中伸展着枝桠。就在那片阴影的边缘,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极其熟悉的、如同融入暮色的玄色衣角!
是他!裴砚之!他就隐在那片阴影里!
不能再犹豫了!
沈知白猛地抬手,假作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触到腕间那枚冰凉的翡翠玉镯。就在手指拂过镯子内圈的瞬间,她指尖用力,用藏在指甲里的、极其微小的金刚石棱角(这是画师用来刮除画错金粉的工具),在光滑的翡翠内壁上,飞快地、无声地刻下了几道细微却清晰的划痕!那是只有她和裴砚之才懂的方位暗记——代表“发髻深处”!
刻痕完成,不过眨眼功夫!她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手腕猛地一抖,力道用得极其巧妙!
“叮铃…”
一声清脆悦耳、宛如珠玉落盘的声响!
那枚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玉镯,如同一个调皮的精灵,从沈知白的手腕上滑脱,顺着她故意倾斜的手臂,轻盈地滚落,越过辇舆低矮的窗沿,直直地坠向地面!
玉镯落地,并未碎裂,而是在坚硬冰冷的青石宫道上,“叮叮当当”地弹跳了几下,划出一道短暂而清脆的轨迹,不偏不倚,恰好滚入了宫墙拐角那片最浓重的、被槐树阴影覆盖的区域!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前方紧张的对峙上,这清脆的玉镯落地声,在肃杀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有晋王府仪仗队伍中,似乎有目光锐利的侍卫朝这边瞥了一眼。
辇舆依旧在向前移动,迅速将那处拐角抛在身后。
浓重的阴影里,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如同暗夜中捕食的鹰爪,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探出,精准地、迅捷无比地一把抄起了那枚犹直在地上微微颤动的翡翠玉镯。
手指的主人隐在墙角的黑暗深处,无人得见真容。那手指紧紧握住温润的玉镯,指腹在光滑的镯面上迅速摩挲而过,随即,极其敏锐地停顿在内壁那几道新刻的、细微却清晰的划痕之上!
指腹感受着那刻痕的走向、深浅与独特的组合方式。
瞬间,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如同寒星般骤然亮起!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懂了!
发髻深处!那枚关乎北境安危的象牙密探印信,就藏在她的发髻之中!这玉镯,是她拼死送出的信号!
裴砚之没有任何犹豫,迅速将玉镯收入怀中,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无声无息地再次消失在重重宫墙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凤辇内,沈知白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她不敢回头,只能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太子禁军铁壁,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玉镯已送出,信号已发出,剩下的…只能交给裴砚之,交给命运了…
夕阳彻底沉入了巍峨宫墙的尽头,只在天边留下最后一抹惨淡的、如同凝血般的暗红。深秋的寒风卷起宫道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场牵动朝野格局、关乎帝国北境安危的巨大风暴,正在这皇城的心脏地带,在暮色四合之中,无声而狂暴地酝酿着。而那幅至关重要的《辋川图》,此刻又落入了谁手?又将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一切都笼罩在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