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秋分画事》(2 / 2)
“拦住他!快拦住他!”她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最后两名挡在御座台阶前的侍卫,看着如同煞神般冲至眼前的裴砚之,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同时举刀,一左一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的头颅和胸膛劈斩而下!这是同归于尽的杀招!
裴砚之瞳孔骤缩!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上多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崩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袍。面对这左右夹击、避无可避的绝杀之局——
千钧一发!
“裴砚之——!”
一声微弱到极致、却又带着撕裂心肺般力量的呼唤,如同垂死天鹅最后的哀鸣,自身后传来!
是沈知白!
倚靠着冰冷盘龙柱的她,不知从哪里榨出了最后一丝生命力,竟猛地抬起了那只沾满朱砂和墨迹、冰冷颤抖的手!她的目光死死锁定裴砚之身前的地面——那里,正躺着之前被她撞翻滚落在地的一支大号狼毫斗笔!笔杆是沉重的紫檀木,笔尖饱蘸着浓稠未干的朱砂和墨汁!
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恨、所有的不甘,都灌注在那只颤抖的手上,狠狠地将那支沉重的斗笔向前一踢!
沉重的紫檀笔杆带着饱蘸的朱砂墨汁,贴着光滑的金砖地面,急速旋转着,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血龙,精准无比地滑到了裴砚之的脚边!
裴砚之的余光瞥见了那支笔!电光石火之间,他福至心灵!在左右两柄钢刀即将加身的瞬间,他猛地一个矮身旋步,身体几乎贴地!同时,脚尖如同灵蛇出洞,精准无比地勾住了那支紫檀斗笔的笔杆末端,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挑一带!
“呜——!”
饱蘸着浓稠朱砂墨汁的沉重斗笔,在裴砚之精妙绝伦的力道牵引下,如同一支被巨弩射出的、染血的投枪,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旋转着、拖曳着猩红与漆黑的墨迹,越过那两柄劈空的钢刀,越过御座前惊惶失措的内侍,越过太后因极度恐惧而睁大的瞳孔——
狠狠砸向御座之后!
“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沉重的斗笔,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撞碎了御座后方那扇巨大的、镶嵌着七彩琉璃和螺钿的屏风!
琉璃碎片如同炸裂的冰晶,混合着螺钿的碎屑,如同骤雨般四散飞溅!屏风轰然倒塌,露出了后面——
一个蜷缩在角落、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身影!
那人穿着低级内侍的服饰,怀中死死抱着一个描金绘凤、一看便知是宫闱重器的紫檀木密匣!匣盖半开,里面赫然是——
厚厚一叠尚未完全燃尽的信笺!边缘焦黑卷曲,上面密密麻麻的北狄文字在烛火下清晰可见!旁边,还有一小堆灰白色的粉末,以及几片残留着奇异幽蓝色泽的玄铁碎片!
正是太后与北狄往来密函的残迹!淬毒匕首的残片!以及……火器图焚毁后的灰烬!
整个集英殿,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深渊。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都要沉重的死寂。
所有的厮杀、所有的呐喊、所有的金铁交鸣,都在那屏风轰然倒塌、密匣暴露的瞬间,冻结了。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飞溅的琉璃碎片折射着烛光,如同凝固的泪滴,悬停在半空。侍卫手中高举的钢刀停滞在劈砍的轨迹上,刀锋上还滴着血珠。镇国公擒拿敌人的手僵在半途。那几个凶悍的太监保持着扑击的姿态,脸上的狰狞凝固成怪诞的面具。连皇帝张大的嘴,都忘了合拢。
唯有那描金绘凤的紫檀密匣,在满地狼藉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罪证,敞开着它黑暗的内核。焦黑的密函残片、幽蓝的玄铁碎片、灰白的火器图灰烬……无声地控诉着一切。
太后的脸,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去。她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泥塑,僵硬地坐在凤榻边缘,歪斜的牡丹金钗终于不堪重负,“叮”一声轻响,坠落在地,摔成两截。那枚鸽血红的宝石戒指在她苍白的手指上,红得刺眼,红得绝望。
裴砚之保持着那个挑踢斗笔后、半跪于地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雨过天青色的衣袍已被鲜血和朱砂墨染得一片狼藉。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呆滞的人群,越过瘫倒的屏风碎片,最终落在那个抱着密匣、抖成一团的内侍身上。那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
“呵……”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嘲讽和疲惫的轻笑,自裴砚之染血的唇边溢出。他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每一步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但他站得笔直。他举起手中那半枚玄铁虎符,虎目处的红宝石在残烛下闪烁着幽幽血光,如同凝视深渊的眼睛。
“太后娘娘,”裴砚之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您要的……朔州军情……火器密图……通敌铁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敞开的密匣,又缓缓移回太后那张死灰般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染血的、冰冷的弧度:
“都在这儿了。”
“噗——!”
一口暗红的、粘稠的鲜血,猛地从沈知白口中喷涌而出!
那血溅在冰冷的盘龙柱上,溅在满地狼藉的琉璃碎片上,也溅在了裴砚之刚刚站稳的、雨过天青色的衣摆上。如同在绝望的底色上,绽开了一朵妖异而凄厉的彼岸花。
她倚着柱子的身体彻底软倒,像一株被狂风折断的玉兰。最后一丝模糊的视线里,是裴砚之骤然回身时惊痛欲绝的眼神,是镇国公须发戟张的怒吼,是皇帝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指向太后的手指,是满殿朝臣或惊骇、或了然、或恐惧的复杂面孔……
还有那高台之上,太后彻底坍塌的、如同腐朽泥胎般的尊贵仪容。
黑暗如同潮水,温柔又冰冷地席卷而来,彻底吞没了她。
## 朔州血泪图(玉哨惊鸾·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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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鬓边牡丹钗委地碎裂,如同她崩塌的威权。
>描金密匣里焦黑的北狄密信、幽蓝的毒刃碎片、灰白的火器图烬,无声昭示着通敌铁证。
>皇帝俯视着生母死灰般的脸,龙袍下的手攥紧又松开,终是嘶声开口:“母后…朔州城头悬着的三万颗头颅,可能瞑目?”
>沈知白意识沉入无垠黑暗,墨与血的腥气里,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句子如星火闪烁——“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
>裴砚之染血的手死死按住她心脉,玉哨浸透血沫抵在唇边,吹出不成调的断续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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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英殿的死寂被彻底撕裂。
屏风倒塌的巨响如同丧钟,敲碎了所有虚妄的华章。描金绘凤的紫檀密匣赤裸裸地敞开在御阶之上,焦黑的信笺、幽蓝的碎片、灰白的余烬——这些无声的罪证,比任何刀剑的寒光更能刺穿人心。
“噗通!”
那名抱着密匣的内侍浑身筛糠般抖着,终于承受不住这千钧重压,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抖得不成样子,连求饶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不成调的呜咽。
“哐当!”
一声脆响,是侍卫统领手中染血的钢刀脱手坠落。他脸上纵横的杀气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取代,如同面具碎裂,露出底下惨白的底色。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看向御座旁那个尊贵身影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本能的退缩。其余侍卫、太监更是面无人色,手中的凶器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纷纷脱手或垂下,呆立原地,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泥偶。
死寂被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一种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和茫然,如同浓稠的墨汁,在殿内每一个角落无声洇开。
皇帝年轻的脸庞剧烈地抽搐着。他死死盯着那密匣中刺目的罪证,又猛地转向凤榻上那个他唤了二十年“母后”的女人。那张曾经雍容华贵、慈和端严的面孔,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一种彻底坍塌后的空茫。歪斜的发髻,委地的牡丹金钗,凌乱的凤袍——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幅狰狞而绝望的图景。
“母…后…”皇帝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异常清晰。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那敞开的密匣,指向匣中那堆灰白的余烬,那尚未燃尽的、带着北狄蛮族文字的焦黑信笺,“那…那是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青年帝王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嘶吼,“您告诉我!那是什么!朔州城外悬着的…悬着的三万颗大胤将士的头颅!他们的血…还没流干啊!他们的冤魂…可能瞑目?!”
皇帝的嘶吼如同泣血的杜鹃,字字句句砸在太后的耳膜上,也砸在满殿朝臣的心头。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已忍不住以袖掩面,喉头滚动着压抑的悲鸣。殿角那几位画院的女学生,更是早已吓得抱作一团,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太后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焦距,缓缓移向那咆哮的、自己一手扶上帝位的儿子,移向那堆昭示着她滔天罪孽的铁证。一丝极其古怪的、近乎扭曲的笑意,极其缓慢地爬上她惨白的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悔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怨毒和疯狂。
“瞑目?”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穿透了皇帝的嘶吼,清晰地回荡在大殿,“皇帝…我的好皇儿…你问我他们能不能瞑目?呵…呵呵…”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夜枭啼鸣,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这九重宫阙之下…哪一块砖石…哪一寸土地…不是用白骨垒成?不是用鲜血浇灌?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哀家…哀家不过是为了…”
“住口!”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
镇国公须发戟张,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一步踏出!他魁梧的身躯带起一阵劲风,染血的袍袖猎猎作响。老将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太后,那目光不再是臣子对君主的敬畏,而是沙场统帅对叛国者的切齿痛恨!
“成王败寇?”镇国公的声音如同重锤击鼓,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娘娘!您贵为太后,母仪天下,当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圣贤立国之本!《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您为一己之私,通敌卖国,焚毁火器图,私调虎符,引豺狼入室,屠戮我大胤边关子民!致使朔州生灵涂炭,白骨露於野!” 他猛地一指地上那堆灰烬,“这就是您所谓的‘成王败寇’?!这就是您母仪天下的‘道’?!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老将军的怒吼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殿梁嗡嗡作响。他引用的圣贤之言,如同无形的利刃,彻底剥去了太后最后一丝伪装的华衮,将其赤裸裸的罪恶钉死在道义的耻辱柱上。几位翰林学士和清流官员早已按捺不住,纷纷出列,须发皆颤,悲愤填膺:
“镇国公所言极是!《春秋》大义,首在尊王攘夷!太后此举,悖逆人伦,践踏纲常,与禽兽何异!”
“《礼记·祭义》曰:‘临难毋苟免!’ 边关将士浴血死战,太后却在深宫通敌!此乃国朝三百年未有之奇耻大辱!”
“请陛下明正典刑!以慰朔州三万英灵!以正天下视听!”
愤怒的声浪如同潮水,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御阶。太后的脸色在群臣的怒斥声中由死灰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怨毒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激愤的脸,最终死死钉在倚着盘龙柱、气若游丝、唇角不断溢出暗红血沫的沈知白身上,还有那个半跪在她身旁、浑身浴血、紧护着她的裴砚之。
“好…好一个‘成教化,助人伦’!”太后嘶声尖笑,声音如同淬毒的针,刺向意识已沉入深渊的沈知白,“沈画师!你的《万寿图》…画得真好啊!一笔朱砂…一滴血泪…勾出了哀家的牡丹钗…也勾出了这泼天的大祸!好笔!好一个‘丹心照古今’!哀家…哀家真是小瞧了你这支笔!小瞧了你这一身…画骨!”
她的话语如同诅咒,带着无尽的怨毒,仿佛要将沈知白最后一点生机也彻底攫走。
裴砚之猛地抬头!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怒火,死死锁住太后:“娘娘慎言!沈画师以命作笔,丹心泣血,只为揭穿这魑魅魍魉,还边关将士一个公道!她的笔,画的是天地正气,照的是千古人心!岂是您这满手血腥、通敌叛国之辈所能污蔑?!” 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他紧揽着沈知白的手臂因用力而颤抖,另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按在她冰冷的心脉之上,内力源源不断地渡入,试图挽留那飞速流逝的生机。
“公道?人心?”太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怨毒的目光扫过沉默的皇帝,扫过群情激愤的朝臣,最后定格在裴砚之染血的脸上,那笑容扭曲而疯狂,“这深宫…这朝堂…何曾有过真正的公道?裴砚之…你今日赢了…赢在出其不意…赢在哀家…小看了那支笔!可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这盘棋…才刚刚…”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皇帝缓缓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他年轻的脸上,方才的悲愤、痛苦、茫然,此刻已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决绝所取代。龙袍下的手,不再颤抖,而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够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嘈杂。他一步步走下御阶,金线密织的龙纹皂靴踏过碎裂的琉璃和倾倒的酒液,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过瘫软的内侍,走过那敞开的、如同毒瘤般的紫檀密匣,最终停在了凤榻之前。
他的目光,如同深秋的寒潭,平静无波地落在自己生母那张怨毒而疯狂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审视。
“母后,”皇帝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您累了。这重阳宴…这锦绣江山…您操劳得太久了。” 他微微侧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抗拒的帝王威仪:“宗正令!太医院院正何在!”
“臣在!”两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慌忙出列,扑跪在地。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响彻大殿,清晰而冰冷,如同金玉交击,“太后凤体违和,神思倦怠,需静心调养。即日起,移居西内长宁宫,非朕亲诏,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着太医院院正率院判二人,日夜轮值,务必…‘调理’好太后凤体!” “调理”二字,咬得极重,寒意森森。
“着宗正府宗正令!”皇帝的目光转向另一位老臣,“即刻起,封存慈宁宫、集英殿及太后所涉一应宫苑!内侍省、宫闱局所有掌事太监、女官,一体羁押于掖庭狱!由北镇抚司协同宗正府,严加审讯!凡与此案有涉者,无论亲疏贵贱,一律按《大胤律》及《宗室条例》,严惩不贷!朕要一个水落石出!要朔州三万将士的英灵…在九泉之下看着!”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彻底为这场惊变盖棺定论。
“臣…遵旨!”宗正令和太医院院正浑身一颤,叩首领命,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悸。殿内其他朝臣更是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皇帝这道旨意,无异于将太后彻底幽禁,并掀起了对宫廷势力的大清洗!其手段之冷酷决绝,远超众人想象。
两名孔武有力的内侍监领班,在皇帝冰冷的目光示意下,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他们不再有往日的谄媚恭敬,动作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
“娘娘,请移驾。”声音平平,毫无波澜。
太后怨毒疯狂的表情终于彻底碎裂,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她看着逼近的内侍,看着儿子那张冰冷陌生的脸,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最后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地剜过皇帝的脸,剜过裴砚之,剜过裴砚之怀中那抹苍白的身影,然后猛地闭上。任由内侍架起她绵软无力的身体,褪去象征尊荣的凤冠霞帔,如同拖走一具华美的空壳,在死寂中一步步拖向殿外深沉的夜色。
那支碎裂的牡丹金钗,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被混乱的脚步踢到角落,如同一个被彻底遗弃的旧梦。
“裴卿!”皇帝的目光转向盘龙柱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沈画师如何?”
裴砚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气若游丝的人身上。他染血的手掌死死抵住沈知白的心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微弱的心跳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那杯“九华玉露”的剧毒,正疯狂地侵蚀着她的生机。他沾满血污的脸颊紧绷着,下颌线如同刀刻,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焦灼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听到皇帝的询问,他猛地抬头,那双总是含着戏谑或冰冷的眸子此刻赤红一片:“陛下!沈画师身中奇毒!性命垂危!请速传太医!要最好的!擅解毒的!”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甚至…一丝威胁。
“快!传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擅解毒者即刻前来!不得有误!”皇帝立刻厉声下令,目光扫过沈知白唇边不断涌出的暗红血沫和她惨白如金纸的脸色,眉头紧锁。
几名太医连滚滚爬地冲了过来。为首的院判刚搭上沈知白的脉门,脸色瞬间煞白:“脉象…浮散无根…如雀啄屋漏…毒已深入膏肓!快!金针!参片吊命!取水来催吐!”
太医们手忙脚乱地施救。金针刺穴,参片撬开紧咬的牙关,清水被强行灌入又引出混杂着血丝的污物…沈知白毫无反应,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玉,只有唇边那抹刺目的血痕在无声地蔓延。
裴砚之半跪在地,紧紧抱着她,如同抱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又像溺水者抱着最后的浮木。太医们的动作、皇帝的询问、殿内的混乱…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他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定在怀中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心跳上。
他看着她紧闭的眼睑下毫无血色的肌肤,看着她被血和墨污损的素白指尖——那曾执笔画出万千气象、点破惊天阴谋的手。他想起了她蘸着朱砂作画时的专注侧影,想起了她踢出那支救命斗笔时的决绝…一股巨大的、撕心裂肺般的恐慌和剧痛狠狠攫住了他,远比身上任何一道伤口都要痛楚百倍!
不能死…沈知白…你不能死!
裴砚之猛地低下头,染血的额头抵住沈知白冰冷的额角。他摸索着,从满是血污的怀中掏出那枚温润的、此刻也沾上了暗红的银杏叶玉哨。他颤抖着,将玉哨紧紧抵在自己染血的唇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吹响!
“呜——呜——呜——!”
不再是之前那穿云裂石、撕裂阴谋的尖啸。这一次的哨声,低沉、喑哑、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孤狼在寒夜旷野中发出的悲鸣,充满了绝望的挽留和无尽的哀恸。不成调的悲鸣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一声声,如同泣血,撞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比任何恸哭都更令人心碎。
镇国公不忍再看,别过脸去,这位戎马一生、见惯生死的老人,眼角也微微湿润。皇帝沉默地伫立着,看着裴砚之染血的背影,看着那支被血泪浸透的玉哨,年轻的脸上神色复杂难明。
“先生…先生…” 角落里的画院女学生们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哭泣声低低响起,在悲怆的哨音中更添凄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就在太医摇头叹息、裴砚之哨声悲鸣欲绝之际——
沈知白冰冷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如同蝴蝶濒死时最后一丝振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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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黑暗,浓稠如墨,沉重如铅,包裹着沈知白不断下沉的意识。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毒酒化作的冰针与烈焰,依旧在她四肢百骸中肆虐穿刺。每一次无声的挣扎,都像是在粘稠的泥淖中徒劳地挥动手臂,引来的只是更深沉的疲惫和更刺骨的剧痛。
然而,在这片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黑暗深处,一些碎片却固执地闪烁着微光,如同沉入深海的星屑。
是朱砂。浓稠、猩红、带着矿石特有的沉甸与铁锈气息的朱砂。它饱蘸在笔尖,悬停在澄心堂纸雪白无瑕的上方…然后失控坠落,在那朵金碧辉煌的牡丹钗头,绽开一朵不祥的血泪之花。那抹惊心动魄的红,成为黑暗里唯一刺目的坐标。
是墨。松烟与胶融合的墨,在端溪老坑砚池里沉淀着幽深的乌光。笔尖舔舐墨汁时轻微的黏稠触感…斗笔沉重紫檀笔杆撞击地面的钝响…墨滴溅在素白裙裾上晕开的绝望泪痕…还有最后,那饱蘸着朱砂与浓墨、被她用尽生命之力踢出的沉重一笔,如同血龙,撕裂了屏风,撞开了那扇通往深渊真相的门!
墨香与血腥气,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片黑暗中最鲜明的烙印。
“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
一个苍老而宏远的声音,如同穿过重重迷雾的洪钟,蓦然在这片死寂的意识深渊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如同古老的碑文,狠狠凿刻在她行将溃散的魂灵之上!
是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开篇的箴言!
那声音带着穿透时空的力量,如同灯塔的光束,骤然刺破了浓稠的黑暗!
眼前的虚无瞬间被无数光影碎片充斥、撕裂!
她看见自己幼时第一次执笔,在粗糙的麻纸上歪歪扭扭地描摹一朵野菊,父亲粗糙的大手覆在她的小手上,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头顶:“白儿,画要用心,心正则笔正。”
看见画院青灯下,她临摹张萱的《捣练图》,绢本上仕女衣袂的线条流畅如春蚕吐丝,老师捻须颔首:“知白,此非仅技,乃传神也。画者,心印也。”
看见宫苑深深,她为贵妃绘制团扇,笔下牡丹娇艳欲滴,贵妃却嫌其“少了几分天家气度”。她默默退下,将那份不被理解的委屈揉进废弃的画稿,在月下焚成灰烬。灰烬飘散,如同无数不甘的蝶。
看见朔州军报传来那日,她立于城楼,远眺北方烽烟。寒风如刀,割在脸上,也割在心里。城下流民如蚁,哭声震天。她铺开素绢,蘸墨挥毫,笔下不再是工笔花鸟,而是断壁残垣,是妇孺哀泣,是未寒的征衣!笔锋如刀,墨色沉痛!那是她第一次,将淋漓的血泪,泼洒于尺素之上!
最后,所有的光影碎片都汇聚、燃烧、定格!
——是那滴失控坠落的朱砂泪!是那支裹挟着她全部生命与愤怒踢出的染血斗笔!是屏风轰然倒塌后,密匣中那堆刺目的、带着朔州将士血泪与冤魂的灰烬!是太后鬓边牡丹金钗委地碎裂的脆响!是皇帝那声嘶力竭的诘问!是裴砚之染血的玉哨吹出的悲鸣!
“成教化…助人伦…”
那苍茫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黄钟大吕,在她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猛烈震荡!不再是遥远的教诲,而是化作了熊熊燃烧的烈火!她手中的笔,从未如此沉重,也从未如此滚烫!它不再仅仅是勾勒花鸟虫鱼的柔毫,它是剑!是投枪!是照妖镜!是能将这深宫魑魅、朝堂鬼蜮、边关血泪,尽数钉死在丹青史册之上的判官笔!
黑暗的深渊被这从灵魂深处燃起的烈火彻底照亮、撕裂!
“呃…”
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呻吟,如同初生幼鸟的嘤咛,极其艰难地从沈知白紧抿的、染血的唇缝中溢出。
这微弱的声响,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裴砚之的耳边!
他抵在她额角的、染血的额头猛地抬起!那双赤红绝望的眸子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死死盯住沈知白的脸,屏住了呼吸,连那悲鸣的玉哨都停滞在唇边,哨口犹自带着他唇上的血痕。
一直紧贴着她心脉的手掌,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初春冰层下第一缕水流般的搏动!
虽然微弱,虽然断续,却顽强地穿透了死亡的冰层,重新开始跳动!
“脉…脉象!有转机!快!金针护住心脉!参汤!浓参汤灌下去!”一直紧张号脉的院判猛地嘶声高喊,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狂喜和颤抖!
太医们如同被注入强心剂,动作瞬间麻利了数倍。金针精准落下,撬开牙关,温热的、浓缩了老山参精华的汤汁被小心翼翼地灌入。
裴砚之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冰封的河面骤然被春雷劈开。他依旧半跪着,紧抱着怀中的人,那枚染血的玉哨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几乎要嵌入骨血。他低下头,灼热的气息拂过沈知白冰冷的耳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颤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承诺:
“沈知白…你听见了…是不是?你的笔还在…朱砂未尽…丹心未冷…给我撑住!你的画…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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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集英殿内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宫道两侧残菊的枯叶,发出簌簌的哀鸣。裴砚之抱着沈知白,踏着青石板路上冰冷的月华,一步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太医院。镇国公沉默地跟在身侧,魁梧的身躯如同一道沉默的山影,隔绝了四周窥探的目光。
沈知白被安置在太医院最深处、燃着安神定魄苏合香的静室。太医们轮番上阵,施针、灌药、推宫过血。裴砚之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外间。他换下了那身被血与墨浸透的雨过天青锦袍,只着一身素色中衣,外罩太医递来的干净外衫。脸上的血污洗净了,露出苍白而冷峻的轮廓,唯有眼底密布的血丝和紧抿的薄唇,泄露着内心汹涌的暗流。他拒绝了所有让他休息的劝说,只定定地望着内室那道隔绝视线的屏风,听着里面传来的细微声响。
时间在浓重的药香和无声的焦灼中缓慢流淌。直到启明星悄然爬上东边宫墙的鸱吻,内室的帘子才被一只苍老的手掀开。
太医院院正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庆幸和深深的倦意,对着裴砚之和镇国公长长一揖:“裴大人,国公爷,万幸!万幸啊!毒入膏肓,本已回天乏术…然沈画师心脉间似有一股极坚韧的生气护持,竟硬生生在鬼门关前挣了回来!此刻脉象虽仍虚浮细弱,但已平稳,高热也渐退!只需静养调理,辅以解毒扶正之方,性命…当是无忧了!” 老院长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裴砚之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猛地一晃,一直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松懈,几乎站立不稳。他扶住身旁冰冷的廊柱,指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个沙哑到极点的字:“…好。”
镇国公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虎目中也满是欣慰:“苍天有眼!沈画师命不该绝!”
就在这时,内室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雏鸟初啼般的呼唤,带着初醒的茫然和干涩:“…水…”
裴砚之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消失在屏风之后。
静室内药香氤氲。沈知白躺在柔软的锦衾中,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长长的眼睫如同受伤的蝶翼,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初醒的眸子迷蒙而无焦距,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古潭水,带着初醒的脆弱和一丝未散的惊悸。
裴砚之几步抢到榻前,动作却瞬间放得极轻缓。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虚软无力的肩颈,避开了她身上包扎的伤口。一只骨节分明、却带着新添伤痕的手,稳稳地托着一只温润的白玉盏,盏中是温热的、澄澈的清水。盏沿轻轻碰触到她干裂的唇瓣。
“慢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清冽甘甜的水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沈知白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意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缓慢而清晰地显露出来。集英殿的血火、太后的怨毒、腹中的剧痛、那穿透黑暗的箴言…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在脑中闪过,让她微微颤栗。
“裴…大人…”她的声音微弱嘶哑,目光终于聚焦在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上。依旧是那张俊朗无俦的容颜,此刻却写满了疲惫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关切。他眼底的血丝密布,下颌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素色的外衫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不灭的星火。
“是我。”裴砚之低声应道,将空了的玉盏递给旁边的医女,小心地扶着她重新躺下,仔细掖好被角,“没事了。毒已控制住,太医说只需静养。”
沈知白微微阖眼,积蓄着说话的力气。片刻,她再次睁开眼,目光越过裴砚之,投向屏风外隐约可见的、镇国公魁梧的身影,还有这太医院静室特有的、带着药香和沉肃的气息。
“太后…”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中带着未散的惊悸和一丝执着的求证。
裴砚之眸色瞬间转冷,如同寒潭覆冰:“幽居西内长宁宫,非诏不得出。慈宁宫、集英殿封存。所有涉事宫人内侍,皆下掖庭狱,由北镇抚司与宗正府彻查。”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带着铁与血的味道,“朔州军情已得控制,叛将伏诛,虎符追回。陛下…已下明旨彻查此案,还边关将士公道。”
沈知白静静地听着。当听到“还边关将士公道”时,她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绽开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却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疲惫,有释然,更有一种穿透生死、尘埃落定的平静。一滴清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那…就好…”她喃喃着,气力再次耗尽,眼皮沉重地垂下。
“睡吧。”裴砚之的声音低柔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万事有我。”
沈知白再次陷入沉睡,这一次,呼吸虽弱,却均匀了许多。
裴砚之依旧守在榻边,如同沉默的守护石像。直到确认她呼吸平稳,才轻轻起身,走到外间。
镇国公仍在。老将军递给他一道明黄的卷轴:“陛下的旨意。给你的,也给沈画师的。”
裴砚之展开卷轴,明黄的绢帛上,朱砂御笔,字迹遒劲。
“查朔州军情一案,裴砚之忠勇果决,洞察奸佞,临危护驾,勘定大乱,功在社稷。着擢升为兵部右侍郎,兼领朔州督军安抚使,总揽边关军务善后,肃清余孽,安抚军民。即日赴任,便宜行事!”
“画院待诏沈知白,秉笔丹心,舍身取义,以画谏天听,揭奸佞于九重,挽狂澜于既倒。其志可嘉,其行可表。着即赐封‘彤史’之位,秩比五品,掌宫廷画院,兼领文渊阁图籍编撰,以画载史,以笔正心。待其伤愈,即刻入宫谢恩履职!”
裴砚之的目光在“彤史”二字上停留许久。御史,掌记宫闱起居、后妃德行之职,多以才德兼备之女官充任。皇帝将此职赐予沈知白,并赋予其“掌宫廷画院”、“以画载史”之权,其深意不言而喻——她的画,她的笔,从此将不再是点缀升平的玩物,而是书写历史、明辨忠奸的史笔!这是对她以命作画、丹心泣血的最高认可,也是对她未来道路的期许!
“陛下…圣明。”裴砚之合上圣旨,声音低沉。
三日后,沈知白已能倚着引枕,小口喝些清粥。太医说她体内奇毒霸道,虽侥幸捡回性命,却大伤元气,需长期调养,尤忌劳心伤神。
这日午后,秋阳透过茜纱窗,在室内洒下温暖的光斑。裴砚之来了。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墨蓝色锦缎官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连日的奔波与朔州风霜在他眉宇间刻下更深的痕迹,却无损那份清贵之气,反而添了几分沉淀的锋芒。只是那枚常悬于腰间的银杏叶玉坠,不见了踪影。
“裴大人。”沈知白欲起身,被他轻轻按住。
“躺着。”裴砚之在榻边的锦墩坐下,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逡巡片刻,“气色好些了。”
“谢大人挂怀。”沈知白低声道,目光落在他空悬的腰间,“大人的玉哨…”
裴砚之神色淡然,从怀中取出一物,却不是玉哨,而是一支崭新的紫檀木杆狼毫笔。笔杆打磨得温润光滑,泛着沉静的紫光,笔锋饱满尖挺,用的是最上等的北尾紫毫。
“玉哨染血,沾了戾气,已封存。”他将那支笔轻轻放在沈知白枕畔,“此笔,取紫檀为骨,喻其坚贞;取紫毫为锋,喻其明锐。是朔州边军老兵听闻沈画师之事,感念其丹心,特寻了当地百年老匠,以古法手制而成。”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沈知白眼底,“他们说…愿以此笔,代他们…画出朔州的血泪,也画出…未来的清明。”
沈知白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微凉的紫檀笔杆,触碰到那柔韧饱满的笔锋。一股暖流,带着边关风沙的粗粞与将士热血的滚烫,从指尖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她抬眼,迎上裴砚之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期许,有托付,更有一种并肩前行的了然。
“裴大人…何时启程朔州?”她轻声问。
“明日破晓。”裴砚之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边关百废待兴,三万英灵未远,魑魅魍魉未尽,一日也耽搁不得。”
沈知白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枕畔那支崭新的紫毫笔上,又缓缓移向窗外高远的秋空。良久,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浅淡、却无比坚韧的笑容,如同寒霜中初绽的梅蕊:
“待我执笔…画尽魑魅日,与君…同看朔州月。”
裴砚之微微一怔,随即,那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冷峭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冰河解冻,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明朗和心照不宣的默契。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有力,“我等着看沈‘彤史’的…《朔州血泪图》。”
他起身,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墨蓝色的袍角在秋阳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转身离去,再无多言。
沈知白倚在引枕上,目送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她缓缓抬起依旧无力的手,轻轻握住了枕边那支紫檀紫毫笔。笔杆沉实,笔锋柔韧。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紫檀木的温润,是紫毫的柔韧,更是朔州风沙的粗粞与三万将士未曾冷却的血温。那温度透过指尖,直抵心脉,点燃了沉寂多日的灼灼星火。
她侧过头。窗外,一株晚开的金菊在深秋的寒风里傲然挺立,花瓣细长如丝,流泻着熔金般的光泽,倔强地对抗着肃杀的时节。那抹耀眼的、不屈的金黄,撞入她依旧苍白的眼底,如同投入深潭的火种。
“取…纸墨来…” 沈知白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破冰而出的清晰与坚定。
侍立一旁的医女和宫人微微一愣,随即醒悟,慌忙应声。很快,一张小巧的紫檀炕几被抬至榻前,铺上雪白的澄心堂小笺,玛瑙砚滴里注入了新研的松烟墨,墨色幽深如子夜。旁边一只青玉碟里,盛着新调的、浓稠欲滴的朱砂。
沈知白拒绝了宫人的搀扶,自己挣扎着,用尽全力撑起虚软的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喘息急促。但她咬着下唇,固执地伸出手,那只曾染满血污与墨迹的手,此刻虽苍白瘦削,却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握住了那支崭新的紫檀紫毫笔。
笔尖饱蘸浓墨。墨汁在雪白如玉的纸笺上悬停,凝定如山岳。
她闭上眼。集英殿惊魂的刀光剑影,太后怨毒的诅咒,腹中毒酒焚烧的剧痛,黑暗中张彦远如雷的箴言…还有朔州军报上那冰冷的伤亡数字,流离失所的妇孺悲泣,城头悬着的未曾瞑目的头颅…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翻滚、咆哮、最终沉淀!
笔锋终于落下!
没有描绘残阳如血,没有勾勒断壁残垣。她的笔,带着初愈的颤抖,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在纸笺中心,重重地、缓慢地、拖曳出一笔!
一笔浓墨!如嶙峋的山脊,如折断的戈矛,如凝固的血河!那墨色沉郁到了极致,仿佛凝聚了朔州城头所有的悲愤与冤屈,带着千钧重量,几乎要破纸而出!
紧接着,在这道浓墨之侧,饱蘸朱砂的笔锋落下!不是点燃,而是如同匕首般刺入!一道惊心动魄的猩红!它缠绕着那浓重的墨痕,如同泣血的控诉,如同不屈的烈焰,要将那无尽的黑暗与沉痛,生生撕裂!
墨与朱砂在纸上激烈地碰撞、交融、对抗!沉郁与炽烈,死亡与生机,绝望与呐喊…所有的情绪都在这方寸之间,在这初愈画师颤抖而坚定的笔下,凝聚成一股无声的惊雷,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
沈知白额角的汗珠滚落,滴在纸笺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握着笔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但那笔锋却始终未曾偏移。她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唯有那双初醒时还带着迷蒙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死死盯着笔下那墨与血交织的惊心一笔。
最后一滴朱砂重重顿下,如同战鼓的休止符!
她猛地掷笔!
紫檀笔杆撞击在紫檀炕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心鼓擂动。墨迹未干,朱砂犹艳,那一道浓墨,一道猩红,如同两道狰狞而壮烈的伤口,永恒地烙印在雪白的澄心堂纸上。
这,便是《朔州血泪图》的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