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龙井、试探与青铜匣(2 / 2)
她伸出手指,并未触碰袋子,只是虚点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时代脉搏的冷静分析:
“此袋所盛,当为1992年新发三年期保值国库券。票面利率应在10%以上,且享有保值贴补。此物当下价值,远非票面金额可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乔四爷,仿佛能看穿他背后那条隐秘的资本流通渠道,“信息闭塞,地区差价巨大,政策混沌初开。此券在手,于通晓门路者而言,便是点石成金的‘硬通货’。可低买高卖,跨区套利,亦可质押拆借,撬动数倍资本。此为‘利’之刃,亦是‘险’之途。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精准地点出了国库券在这个灰色时代的金融属性、巨大套利空间以及伴随的高风险,如同在解剖一具活生生的资本样本。
乔四爷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一分。这丫头不仅懂古物,竟然对当下最前沿、最隐秘的金融套利手段也了如指掌?!她到底是什么来路?!
沈昭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份摊开的、印着“浦东新区陆家嘴金融贸易区中心区规划草案(内部讨论稿)”的硫酸图纸上。图纸上那些精细的墨线、醒目的蓝色徽标,以及那些铅笔勾画的痕迹和潦草的批注,在她眼中瞬间化作了未来拔地而起的摩天楼群、穿梭不息的车流和足以撼动整个东亚乃至世界的金融能量!
她的指尖,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笃定,轻轻点在了图纸中央那片被重点勾画、标注着“核心商务区”的位置。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乔四爷耳边:
“此图,乃点石成金之魔杖,撬动未来之杠杆!陆家嘴,黄浦江畔这片滩涂泥沼,十年之后,必成东方曼哈顿!此图所示,便是未来财富流动之河床!其上勾画批注,更是决策意志之先声,价值连城之密钥!得此图者,便如执棋先手,占尽天时地利!此为‘势’之眼,亦是‘权’之柄!” 她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穿透了图纸,看到了未来那片钢铁森林的雏形,“乔四爷,此图在手,当思如何落子,而非斤斤计较眼前寸土寸金!”
“势之眼!权之柄!” 乔四爷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中,震惊、狂喜、贪婪、忌惮……种种复杂情绪如同沸水般翻涌!这丫头,不仅看穿了三件物品的本质,更用最精炼、最震撼的语言,道破了它们在这个剧变时代所代表的终极价值——器之重、利之刃、势之眼!她仿佛站在云端,俯瞰着这混沌初开的棋盘,清晰地标注出了每一枚棋子的分量和走向!
短暂的死寂之后,乔四爷猛地爆发出一阵低沉却酣畅淋漓的笑声,那笑声仿佛压抑了太久,带着一种棋逢对手、得遇知音的狂放!他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红木茶台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好!好!好!沈小友!好一个‘器之重、利之刃、势之眼’!乔某活了这把年纪,自认阅人无数,今日方知何为‘生而知之’!服了!乔某心服口服!” 他看向沈昭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审视、试探、忌惮,此刻尽数化为一种近乎灼热的、混杂着惊叹与敬畏的复杂光芒。这已不是对一个天赋异禀少女的欣赏,而是对一个拥有恐怖洞察力、足以与他平等论道、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他的“同道”的认可!
他站起身,走到那紫檀木匣前,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拂过那狞厉的兽面纹饰,然后,在沈昭平静无波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了匣盖。
匣内,深红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件器物。
并非沈昭预想中的大型礼器,而是一柄长约一尺、形制奇古的**青铜钺**!
钺身呈狭长的梯形,刃口平直,虽历经数千年铜锈侵蚀,刃口依旧隐隐透出冷冽的寒光。钺身正反两面,以极其精湛的铸造技艺,满布着细密繁复的纹饰——那是比匣身纹饰更加狞厉、更加神秘的兽面纹与云雷纹的组合!纹饰线条深峻清晰,透着一股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感。在钺身靠近銎部(安装木柄的孔)的上方,赫然镶嵌着一块长约三寸、宽约一寸的**墨绿色玉片**!玉质温润细腻,色泽深沉如古潭,其上以极其精细的阴刻线条,勾勒出一个简练、抽象、却充满威严感的**侧面人首**图案!人首双目微闭,表情肃穆,头顶似乎戴着某种象征权力的高冠!
“钺!” 沈昭的瞳孔骤然收缩!前世帝王生涯赋予她的本能,让她瞬间认出了此物的象征意义!钺,在商周时期,绝非普通兵器!它是**王权**的象征!是**征伐**的权柄!是**刑杀**的威仪!“假黄钺”即代表天子亲征!而镶嵌玉饰的钺,更是极其罕见!尤其这玉片上的人首图案……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墨玉人首上!那简练的线条,那肃穆的神情,那高冠的轮廓……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轰然炸响——**武丁!** 商代中期那位雄才大略、征伐四方、将商王朝推向鼎盛的君王!这玉片上的人首,其神韵气质,竟与后世流传的、被神化了的武丁形象,有着惊人的神似!这极可能是象征武丁王权、用于重大祭祀或誓师仪式的**王权礼钺**!是国之重器中的重器!
“王权礼钺……武丁……” 沈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饶是她千年心性,面对这跨越时空、直接指向一代雄主的实物,灵魂深处也不禁为之震颤!此物一旦现世,足以改写考古史,也足以在文物黑市掀起腥风血雨!
乔四爷看着沈昭眼中那无法掩饰的震撼,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与复杂的笑容,缓缓合上了匣盖,将那惊天动地的王权象征重新掩入幽暗。“小友果然识得。此物……乃‘神物之匣’所藏之秘,亦是乔某心中最大之惑与……烫手山芋。” 他看向沈昭,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今日得遇小友,实乃天意。乔某有一不情之请,望小友应允。”
沈昭从震撼中缓缓回神,目光恢复深潭般的平静,看向乔四爷。
“乔某愿以这汲古阁为凭,与小友结个善缘。” 乔四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陆家嘴的‘势之眼’,乔某手中尚有些微末渠道,或可助小友观风辨向;这国库券的‘利之刃’,若小友有需周转,乔某也可略尽绵薄;至于这‘器之重’……他日若有驱策,乔某定义不容辞!只求小友……”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他日若再遇此类疑难,或对时局大势有所洞见,能拨冗指点一二!”
这是结盟!更是一种对沈昭恐怖洞察力的提前投资!乔四爷抛出了他掌控的资源网络——信息、资本、以及深不可测的地下力量,作为交换沈昭未来“指点”的筹码!
沈昭静静地看着乔四爷。窗外的竹影摇曳,在她沉静的眸子里投下细碎的光斑。她需要这个盟友吗?答案是肯定的。乔四爷这条盘踞在90年代上海滩灰色地带的地头蛇,其能量和触角,正是她这个拥有超越时代眼光却受困于少女躯壳的“女帝”所急需的跳板和助力。这汲古阁,将成为她踏入这个时代真正权力博弈场的第一块基石。
她缓缓站起身,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官帽椅前站定,对着乔四爷,微微颔首。没有激动,没有承诺,只有一个清晰而沉稳的字:
“可。”
一个简单的字,却重逾千斤。听松轩内,一老一少,跨越了巨大的年龄和阅历鸿沟,在这弥漫着古物幽香与时代躁动的空气中,达成了无声的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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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金辉为城隍庙的青瓦飞檐镀上了一层暖色。赵铁柱依旧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将沈昭护送到杏花楼附近一个相对僻静的巷口。他没有多言,只是微微躬身,便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弄堂深处的人流中。
沈昭肩上的“为人民服务”书包,似乎比来时更沉了几分。里面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牛皮纸信封,是阿根师傅在她离开时悄然递来的,里面是几张崭新连号、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不多,五百块。这是乔四爷的“茶水费”,也是结盟的第一份“诚意”,更是对她今日表现的认可。在那个普通工人月薪不过百元的年代,这相当于一个家庭半年的积蓄,足以支撑她未来一段时间的自主行动。
她整理了一下天蓝色的校服领口,脸上重新挂起属于“沈昭”这个十四岁少女应有的、带着些许拘谨和乖巧的表情,迈步走向杏花楼的方向。刚才在汲古阁听松轩内,那个洞穿古今、与海上巨擘平辈论交的“沈小友”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推开杏花楼雅间的丝绒门帘,里面凝固的气氛如同冰水般瞬间包裹了她。桌上精致的粤点早已冷透,油腻地凝结着。母亲林静秋脸色苍白地坐在主位,眼神空洞而失焦,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餐巾。王老板和李主任早已离去,空留两副残席。显然,刚才的等待和未知的恐惧,已将林静秋的精力彻底耗尽。
“昭昭!” 看到女儿毫发无损地出现,林静秋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几乎是扑了过来,一把抓住沈昭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她上下打量着女儿,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的颤抖:“你吓死妈妈了!那个乔四爷……他没把你怎么样吧?他找你到底做什么?聊什么旧书要这么久?啊?”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
沈昭任由母亲抓着,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被吓到”的茫然和一点点委屈,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妈,我没事。真的就是喝茶聊书……乔四爷收藏了好多好多的旧书,比文庙看到的还多……他问我是不是也喜欢看旧书,还考了我几个书上的问题……” 她避重就轻,将惊心动魄的掌眼考校,轻描淡写地描绘成了一场关于古籍知识的“兴趣问答”。这是她必须为母亲构筑的、相对安全的认知屏障。
“书?什么书值得他那样请人?!” 林静秋显然不信,眼中充满了惊疑和无法排解的焦虑。她看着女儿平静的脸,那份熟悉感下透出的陌生感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昭昭,你告诉妈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最近……你……” 她想问女儿为何懂那些,为何会被那样的人物注意,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语言。巨大的谜团和失控感让她心慌意乱。
沈昭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的复杂。她能感受到母亲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担忧,那是纯粹的母爱,不掺杂质。这份爱让她心底泛起一丝暖意,也带来一丝沉重的愧疚。但她无法解释,也无法分享她灵魂深处的重负和宏图。
“妈,” 她轻轻反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真的只是看书。可能……是我运气好,答对了几个问题吧。乔四爷是前辈,大概觉得……我有点不一样?” 她巧妙地用“运气好”和“有点不一样”这种模糊的说法,既给了母亲一个勉强能接受的解释,又为自己未来的“异常”留下伏笔。她抬起头,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语气带上了一丝属于女儿的、恰到好处的疲惫,“妈,我饿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好,回家!” 林静秋看着女儿清澈(在她看来)的眼睛,听着那带着疲惫的软语,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了下去。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女儿平安回来了。她紧紧攥着沈昭的手,仿佛怕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另一只手有些慌乱地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和皮包,几乎是半拖着沈昭离开了这个让她心有余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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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平稳地行驶在暮色渐浓的上海街道上。车窗外的景象飞速掠过:下班的人流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路边新开的“肯德基”门口排着长队,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开始闪烁起“霞飞——奥丽斯”、“上菱冰箱”的字样,空气中混合着汽车尾气、路边摊的油烟和梧桐树特有的气息。这是1992年,生机勃勃又光怪陆离的上海。
车内,气氛压抑。司机老张专注地开着车,目不斜视。林静秋紧紧挨着沈昭坐着,手臂依旧环着女儿的肩,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她的目光不时落在沈昭沉静的侧脸上,欲言又止。刚才在杏花楼,沈昭那番轻描淡写的解释,根本不足以消除她心中的惊涛骇浪。乔四爷!汲古阁!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女儿被那样的人郑重其事地请去“喝茶解惑”,回来却只说是“聊书”?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谜团和失控感啃噬着她的心。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自己生养了十四年的女儿。沈昭的乖巧、安静、甚至那份超乎年龄的懂事,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深不可测的阴影。她想起女儿书房里那些厚重的、连她都未必能看懂的书籍;想起女儿独自一人时,那投向窗外的、仿佛穿透了时空的沉静目光;想起女儿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事情的精准判断……这一切,以前都被她归结为“早慧”,如今看来,却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她无法窥探的秘密世界的冰山一角!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不是怕乔四爷,而是怕失去女儿——怕失去对女儿的理解,怕女儿被卷入她无法掌控的、深不可测的旋涡。她下意识地将沈昭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将女儿拉回自己熟悉的世界。
沈昭安静地靠在母亲怀里,鼻尖萦绕着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气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身体的紧绷和手臂传来的力量。这份带着恐惧的拥抱,让她心底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前世孤家寡人,何曾体会过如此纯粹、如此不顾一切的守护?然而,这份守护,也成了她最大的束缚。母亲希望她走的路——名校、留学、继承家业或成为优雅的精英——那条看似光鲜安全的道路,对她这个灵魂深处烙印着帝王宏图与权谋本能的人来说,无异于温柔的囚笼。
她需要空间,需要自主,需要不被过度保护的“异常”权利。今日的汲古阁之行,虽然惊险,却是一个绝佳的契机。她必须让母亲开始习惯,习惯她的“不一样”,习惯她可能踏入的“非常规”领域。
车子驶入一片环境清幽、戒备森严的住宅区。这里是位于西区的干部大院,沈昭外公家族留下的老宅就在这里,独栋的花园小楼,闹中取静。车子停稳,林静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沈昭下车,脚步匆匆地走进家门。
客厅里亮着温暖的灯光,保姆张阿姨已经准备好了饭菜。看到母女俩回来,尤其是林静秋苍白的脸色,张阿姨愣了一下,连忙迎上来:“林经理,昭昭,回来啦?饭菜刚热好……”
“张姨,我们吃过了,您先休息吧。” 林静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沙哑,拉着沈昭径直上了二楼,进了沈昭的房间。
房门关上,隔绝了楼下的世界。林静秋背靠着门板,仿佛脱力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猛地盯住沈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担忧,有恐惧,有探究,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昭昭,”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现在没有外人了,你老实告诉妈妈,今天到底怎么回事?那个乔四爷,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找你?聊的到底是什么书?妈妈……妈妈真的很害怕。” 她的眼眶又红了,那份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精明干练,在女儿面前彻底崩塌,只剩下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恐惧和脆弱。
沈昭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嘴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她走到书桌前,放下那个沉甸甸的军绿色书包。然后,她转过身,走到母亲面前,没有回避母亲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安抚的真诚:
“妈,乔四爷是城隍庙那边一个很有名望的收藏家,开着一家很大的古玩店叫汲古阁。他……确实懂很多东西,人也……不算坏。” 她斟酌着用词,“他找我,是因为之前在文庙,我碰巧看到一件瓷器,跟旁边的人说了句可能是仿品,大概……有人传到他耳朵里了。他觉得我一个小孩子懂这些很奇怪,就请我去聊聊。” 这解释半真半假,将核心的考校和结盟隐去,只保留了“兴趣”和“巧合”的表象。
“瓷器?仿品?” 林静秋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的疑惑更甚,“你怎么会懂这些?昭昭,你告诉妈妈,你平时看的那些书……还有你……” 她看着女儿沉静得不像孩子的眼睛,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问不出口。难道要问女儿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奇遇?
沈昭轻轻拉起母亲冰凉的手,引导她在床边坐下。她自己则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在母亲对面,目光坦然。她知道,必须给母亲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一个能让她暂时安心、又能为自己未来行为留下空间的解释。
“妈,” 她放缓了语速,声音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你还记得爸爸书房里,那些他留下的书吗?那些讲历史的,讲考古的,讲瓷器玉器的……还有外公以前收集的那些老画册?” 她开始构建一个基于现实的、能被母亲理解和接受的“天赋”框架,“我……可能从小就对那些东西特别敏感。爸爸以前跟我讲青铜器上的纹饰,讲瓷器釉色的变化,讲那些老物件背后的故事……我好像,听一遍就记住了。后来,我自己翻爸爸的书,翻外公的画册,越看……越觉得有意思。那些纹饰,那些釉光,那些器型……它们在我眼里,好像会‘说话’。”
她顿了顿,观察着母亲的反应。林静秋眼中的惊疑未消,但似乎被这个“遗传+兴趣+天赋”的解释稍微撬动了一丝缝隙。
“至于文庙那次,” 沈昭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孩子气”的认真,“我就是觉得那瓶子看起来……怪怪的。釉光太亮,不像真的老东西那么温润。还有那青花的颜色,有点……浮。我就小声跟旁边一位老伯伯说了句,可能是仿嘉靖的漳州窑东西。没想到……” 她适时地露出一点“惹了麻烦”的懊恼和无奈,“就被那个乔四爷知道了。”
林静秋听着女儿条理清晰(虽然在她听来依旧匪夷所思)的解释,心中的惊涛骇浪似乎被强行疏导开一条缝隙。遗传?丈夫确实喜欢这些,书房里堆满了相关的书。兴趣?女儿确实从小就爱待在书房,看那些大人都不一定爱看的厚书。天赋?也许……真的有这种过目不忘、触类旁通的天才?她想起自己娘家那边似乎也有过记忆力超群的亲戚……
这个解释虽然离奇,但比起女儿被神秘力量操控或者卷入什么可怕的阴谋,似乎更容易让她这个唯物主义者接受。巨大的恐惧感稍稍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女儿可能真的是个天才”的茫然。
她看着沈昭沉静的眼睛,那里面有着她无法理解的深邃,却也清晰地映着自己的担忧。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女儿搂进怀里,这一次,不再是带着恐惧的紧箍,而是充满了疲惫的、带着妥协意味的拥抱。
“昭昭……”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妈妈不管你懂多少,不管你有多聪明……妈妈只求你一件事,平平安安的。那个乔四爷……那个圈子太复杂了,水太深了!答应妈妈,以后离那些人远一点,好不好?我们好好读书,考最好的大学,走……走正路。”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母亲的恳求和无力感。她隐约感觉到,女儿似乎踏入了一个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领域,而她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卑微的祈求。
沈昭安静地靠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鼻尖是熟悉的馨香。她能感受到母亲那份深沉的、带着妥协的爱。她无法答应“远离”,因为那条路注定与她无缘。但她可以给母亲一个承诺,一个关于安全的承诺。
“妈,” 她轻声说,声音清晰地传入林静秋耳中,“我答应你,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不会做危险的事。” 她没有说“远离”,而是承诺“自保”。这是她能给母亲的底线。
林静秋抱着女儿,听着这不算承诺的承诺,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女儿没有完全答应她的要求。她似乎……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将女儿完全纳入自己规划的轨道了。一种混合着失落、担忧和一丝隐隐的骄傲(为女儿那无法理解的天赋)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她只能紧紧地抱住女儿,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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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沈昭的房间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窗外是静谧的花园,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林静秋在安抚(或者说被安抚)了许久后,终于带着满腹的心事和疲惫离开了。她需要时间消化今天的一切。
房间里只剩下沈昭一人。她脸上的乖巧和疲惫瞬间褪去,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沉静。她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绿色书包。
首先拿出的,是课本和作业本——这是她“沈昭”这个身份最完美的掩护。她随手翻开数学练习册,上面是工整的解题步骤,显示出她对这个时代基础知识的轻松掌握。
然后,她拿出了那个不起眼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五张崭新的“蓝精灵”(第四套人民币50元纸币)。五百元。在这个年代,这是一笔不小的“启动资金”。她将钱仔细地夹进一本厚厚的外语词典内页里。
最后,她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硬壳封面的笔记本。翻开,里面不是少女的日记,而是密密麻麻、条理清晰的各种记录和分析:
* **金融简报:** 贴着从《经济参考报》、《金融时报》甚至父亲留下的《内部参考》上剪下的关于国库券市场动态、股票认购证风波、深圳上海股市早期波动、以及关于“姓社姓资”争论的文章片段。旁边用清秀却有力的字迹标注着关键信息点、风险分析和对未来趋势的箭头预测。其中关于国库券跨省套利空间和操作手法的分析,其深度远超普通学者。
* **城市地图与标注:** 一张详细的上海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圈画着区域:外滩金融区(标注:存量博弈)、浦东陆家嘴(标注:未来核心!重点观察)、城隍庙文庙区域(标注:古玩信息集散地\/灰色地带)、以及几个正在开发或传闻即将开发的新区(标注:土地价值洼地?)。在地图空白处,还记录着一些零碎的信息:某处老洋房可能因市政动迁,某条弄堂传闻有侨房发还……
* **人物关系简图:** 几根简单的线条连接着几个名字或代号:母亲林静秋(外贸网络\/政策信息源?)、父亲(已故,红三代背景\/潜在人脉遗产?)、外公家族(政商背景\/潜在庇护伞?),旁边新添了一个名字——乔四爷(古玩\/信息\/地下渠道?),用红笔打了一个问号和一个星号。在乔四爷名字旁,还有几个模糊的箭头指向“阿根”、“赵铁柱”,以及一个标注:“王权礼钺?深水!”
* **器物笔记:** 几页纸上画着一些器物的简图(瓷器器型、青铜纹饰),旁边标注着特征、断代要点和市场价值估算(基于她这段时间在文庙和旧书店的观察)。其中一页的角落,用极小的字写着:“紫檀嵌银丝夔龙纹匣——商晚武丁?王权象征\/大墓线索?极度危险!价值:∞(无穷大) 风险:∞(无穷大)”。
沈昭拿起钢笔,在“乔四爷”的名字旁,慎重地画去了那个问号,留下了星号。然后,在笔记本新的一页,她写下了今天的日期:1992年8月x日。
接着,她以清晰冷静的笔触开始记录:
**事件:** 赴乔四爷“汲古阁”之约。
**过程:** 三重考校(92国库券 – 利之刃;陆家嘴规划图 – 势之眼;商周紫檀嵌银丝夔龙纹匣及内藏武丁王权礼钺 – 器之重\/祸之源)。
**结果:** 初步通过考校,获认可。结非正式同盟。获启动资金500元。
**分析:**
1. **乔四爷:** 能量远超预期,触角深广(金融、规划、地下文物)。其展示之物(尤其礼钺)暴露其涉水之深,风险极高,但可利用价值亦极高。需谨慎接触,保持距离,以“智”换“利”,以“信息”换“渠道”。警惕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庞大网络。
2. **母亲:** 今日冲击巨大。已初步建立“天赋兴趣”解释框架,暂时安抚。需逐步强化此认知,为其接受我之“异常”及未来可能之“非常规”行为做铺垫。核心:确保“安全”底线。
3. **下一步:**
* **资本:** 500元启动。目标:短期增值。方向:利用信息差。观察点:文庙周边小型邮币卡市场(生肖猴票等)、外汇券黑市汇率波动、或尝试小规模介入国库券尾单(需极度谨慎,避免暴露)。
* **信息:** 深度挖掘浦东开发信息。渠道:父亲遗留资料、母亲公司过期刊物、市图书馆报刊室、留意李主任等体制内人士谈话碎片。重点:规划细节、政策风向、土地信息。
* **技能:** 巩固鉴古知识,拓展至近现代艺术品(油画、邮票、钱币等)。实践地:文庙地摊(练眼力,淘小漏),留意汲古阁动向。
* **安全:** 保持低调学生身份。书包、校服为最佳掩护。避免与乔四爷势力公开接触。对赵铁柱、阿根等保持观察。
写完这些,沈昭放下笔,合上笔记本。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夏夜的凉风带着花园里草木的清香吹拂进来,撩动着她额前的碎发。
窗外,是90年代上海的夜色。远处,外滩的万国建筑群灯火辉煌,勾勒出旧时代的轮廓;更远处,浦东的方向还是一片相对暗淡,只有零星工地的灯火如同蛰伏巨兽的眼睛。但沈昭知道,那里正酝酿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近处,大院围墙外,寻常人家的灯火次第亮起,电视机的声音隐约传来,播放着《渴望》的片尾曲,那是属于这个时代普通人的悲欢离合。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天蓝色的校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小小的身影,却仿佛承载着千年的灵魂与洞悉未来的目光。
一边,是母亲温暖的、带着忧虑与期盼的平凡世界,有着柴米油盐的安稳和按部就班的未来。
另一边,是乔四爷所代表的、充满机遇与凶险的灰色江湖,是资本原始积累的狂野、信息权力博弈的惊心动魄,以及深埋于历史尘埃中足以致命的秘密。
而更远处,是浦东那片即将崛起的、象征着时代浪潮巅峰的金融热土,是足以让她前世帝王雄心都为之激荡的巨大棋盘!
她,沈昭,亦是女帝沈知白,就站在这三个世界的交汇点上。校服是她的伪装,书包是她的行囊,而灵魂深处那属于帝王的权谋与野心,将是她在这个风起云涌的90年代大上海,为自己,也为那蛰伏的壮志,开辟出一条独一无二帝业之路的利刃!
夜风拂过,她微微眯起眼,眸底深处,那属于女帝沈知白的、冷静而锐利的星芒,一闪而逝。棋盘已布,落子无悔。这90年代的上海滩,将是她新的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