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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番外【石榴树】 (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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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具身躯颤动了一下,血液一股脑地从胸腔里涌出来,浇在他拼命捂住枪洞的左手上。两片薄薄的、湿润而腥甜的嘴唇在自己唇上摩挲了片刻,便顺着眼泪一起滑落,接着,这个人整个地倒入了自己怀里。他在片刻失魂后,用扔掉手枪的右手抚摸怀中人阖上的双眼,上扬的嘴角。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哭不出来,好似死去的人是自己。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把这具身体抱出去,他只知道在这间亮着暖黄色灯光、充满回忆的房间里他抱着他很久。他从未这样抱过他,在自己怀里,这个人从来都是悲伤的,灵与肉并不在一处。可此时,他却觉得怀中微笑的人是以幸福的姿态倒向了他。

于是当人们发现他时,发现他的脸上也挂着诡异的、失心疯般微笑,因为他知道,自此以后自己便不会再笑了。

是的,不会再笑了,没有什么有比这样更残忍也更幸福的事情了。从此他也不哭,因为眼泪永远地留在那一夜了。

“门多萨,门多萨......”有人在推搡他,将他从被鲜血魇住了的梦中推醒,他睁开迷朦的双眼,非洲丛林上空低垂的天空涌入他的视野。

“门多萨,你又做噩梦了。”他的刚果战友卡林在黎明的曦光中露出一排白牙,用一片叶子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你在做什么?”

“给你驱赶魔鬼。”

“这里没有魔鬼。”

“有,在你梦里,总是折磨你,摸摸你的脸,我的朋友,你哭了。”

“我哭了吗?”

艾利希奥伸出手,中枪的右臂传来刺痛,他不得不换成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一片冰凉的湿润。他感到诧异,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再哭了。

“再过几天,我们就到坦桑尼亚了,穿过国境线,从森林走向草原。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卡林黝黑的面庞映照出彩色的霞光,他长而浓密的睫毛野性而原始,咒术似的吟唱从他两片厚厚的乌黑的嘴唇里跑出来,弥散在密林中的浓雾里,呼应鹦鹉和猴子的叫声。卡林手里拿着刚采摘的无花果,半倚在艾利希奥身边的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朝上抛着。营地驻扎在林中一块平整的草地上,近日以来作战让这支队伍损伤惨重,不得不暂时撤出刚果到坦桑尼亚进行修整。

“已经在开会了?”艾利希奥艰难地从毯子上撑起身体。

“你受伤了,就没叫你。”

“我要去见埃内斯托。”艾利希奥咳嗽两声,卡林把手中的无花果塞进他的手里。

“可埃内斯托说,要我在这里看着你。队伍不能少了你,你明白。可你的手臂感染了。”卡林睁着双凸出的大眼睛善意地凝视艾利希奥,艾利希奥只好作罢,他从来不和这些执拗的刚果战士争执。这些单纯的非洲朋友们可以在温柔和暴力当中无缝切换,几乎没有中间地带。他可不想被卡林摁在毯子上。

他小口吃起了无花果,林间有猴子在他们上方飞来飞去,弹起的树梢抖落下积攒了一夜的露水,下了一场局部的林间雨。

这里的猴子不怕人,艾利希奥擡头看那些巨大的树木之上飞出残影的猴子,还有彩色的鹦鹉以及一些他根本叫不出名字来的动物,这里所有的动物们都与人类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同样是热带雨林,南美洲的雨林与这里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拉丁美洲没有,那里的人类不及南美人有灵性。因为他们靠美国太近了。现代化磨灭人的灵性。

“坦桑尼亚……坦桑尼亚……卡林,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乞力马扎罗山吗?”艾利希奥问,软绵绵的无花果在他的唇角留下一缕汁液。

“是的,老兄,那里有非洲的守护神。”

“你见过乞力马扎罗山吗?”

“嘿,每个来非洲的外乡人都会问到这座山,尤其是你们白人。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为大师……可是我不识字,但我另外一个表兄识字,他说那位作家写了这座山,所以游客们都爱这座山。可他们的爱是虚假的爱,他们不了解这座山。”

“了解……么?”艾利希奥剥开另外一个无花果,说:“那座山那么高,可不能轻易了解。靠得太近,山上的雪会融化的。”

他小口吃起果子来,为自己能说出“雪”这个字眼而感到骄傲。因为说出这个字眼就像有人朝他的心脏狠狠来上了一刀,痛得他不自觉地扼住喉咙。不过他还是出说来了,微笑地、看着手中的无花果满不在乎地说出来了。

“是的,没错,雪会融化的。人的目光太炽烈,比阳光还要灼人,我可不愿意乞力马扎罗山变得光秃秃的……门多萨,门多萨,你的伤口流血了,你疼吗?”

“不疼。”

“可你为什么又在流泪?奇怪,我得找人给你做个法事。”

艾利希奥再次惊讶于自己完全不能控制的泪腺,他分明没有感觉到任何情愫的波动,或许是神经已经在以自我休眠的状态去求一线生机,而他的生理性功能——比如流泪,却像个瘸腿的动物,没能赶上神经的逃亡。

“好。”艾利希奥点头,对卡林说:“给我做场法事,帮我赶走……”

他捂住了心口,笑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望无际的草原中蛰伏着危险,当一头公狮从草丛里朝车队扑上来时,战士们本能地举起了枪,卡林惊叫一声后挥舞双手拼命制止。

“我们才是外来者!”他激动地说,战士们悻悻地将子弹射在狮子身边,让这猛兽受惊吓而逃。艾利希奥收回目光,继续擦拭他手中的来复枪。方才惊险时刻,他竟只是呆住了两下,没有任何动作。

车子歪歪扭扭地行驶在坦桑尼亚草原上,灰黄色调的地面与蔚蓝的天空连成一片,几颗枯树孤零零地屹立在平原上,阴影下歇息着百无聊赖的狮子,树梢上则活跃着矫健的猎豹。

艾利希奥专心擦拭手中的枪,对周围景色总是匆匆一瞥就收回了目光。卡林说,他们今天就可以到达乞力马扎罗山附近的一个村庄,在那里他们将得到补给。然而身后独裁政府军的脚步也近了,毕竟埃内斯托和艾利希奥让他们忌惮太久了。

“不过,这毕竟不是该担心的,哪有革命不流血的,坚定的信念会使我们战胜一切困难。想一想,战士们,没有独裁,没有霸权,人人平等!”埃内斯托鼓舞着大家,艾利希奥露出会心的微笑。

“瞧,当时的巴蒂斯塔可比这些杂碎厉害得多了,是不是,门多萨,你们当时可真猛!”

“他们有苏联人!有共产国际!”

“我们也有,门多萨,你们就是共产国际,苏联人会帮我们的,是吧?”

艾利希奥擡起头,说:“是的,他们会帮你们的,就像我帮你一样。”

“老实说,一直不知道你和埃内斯托为什么会离开古巴,尤其是你,门多萨,你可是古巴人。古巴需要你,你一手建立起了国安部。真不相信你还这么年轻!”

艾利希奥摇了摇头,沉静地微笑,说:“国安部可不是我建立起来的,是在他人的帮助下,仿造苏联的克格勃体制建立的。”

“苏联人?”

“没错,苏联人。”

“他还在那边吗?”

“不,我想应该不在了。”

“如果我们革命成功了,我希望你可以更长时间地留在我们这边。门多萨,所有人都爱你和埃内斯托。”

艾利希奥垂下眼眸,他在这些年轻战士们的眼中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他怀念的也是不堪面对的当初的自己。现在他明白了,明白得很彻底,当他还在刚果时,他担任起了为战士们扫盲的任务。当他用沉稳的声调念出《共产党宣言》时,台下的年轻人们眼中噙满了泪水。在座山过程中,有个年轻的女护士向他示好,表现出对他毫无作伪的真诚的崇敬与爱情。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时常闪烁热恋的泪花,朝自己投来潮水般的渴求。

这一回,轮到他亲身去体会了。

她爱的是自己身上所带来的拯救的希望,艾利希奥如是想,即使这是最初的冲动到最后演绎成纯然的爱情,在他心中也无法轻易更改。自己这样的人,怎么会值得人去爱呢?你爱的不过是我身后那红色的光环罢了。他抚摸女学生蓬松的蜷发,黝黑的面庞,对她说出这句话后愣在原地,在苦涩中记忆漂回多年前特立尼达乡村酒店二楼走廊里的昏黄灯光中,那道怆然的身影。

然后,他明白了,背负太多的他不能爱上这位女护士,就像当初那个人不能爱上自己一样。他全部都明白了。

“门多萨,看,擡头看!”

卡林激动地把艾利希奥从车厢中扶起来,让他看向自己手指的方向。夕阳将它最美丽的光华镀在乞力马扎罗山顶,将雪线以上染成浓郁的、闪耀金色的红。雪的洁白在光下如梦似幻,变幻出丰富多样的色彩。山顶离他有多么远,可那雪的寒冷仿佛穿过所有的温暖,向他袭来。艾利希奥感受到这温暖,闪烁着眼眸,不自觉地哽咽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雪。

艾利希奥怔怔地望着,不肯收回目光,直到夕阳西下,山峦变成暗紫色,雪也流淌出浅紫与暗蓝,最后变成阴沉的白,融在漆黑的夜空中。

原来雪可以有这么多种颜色,艾利希奥想,也是,白色本来就是所有色彩的集合。可他过去却只看到了白色,这是他的过错,也是他的无知。

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行军车摇晃着进入村庄。艾利希奥擦掉眼泪,背起了枪。

在村庄里队伍得到了休整,来源于坦桑尼亚境内游击队的支持,艾利希奥溃烂的枪伤终于得到处理。但与此同时,他们不得不与追随而至的政府军进行交战,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绕着乞力马扎罗山好几圈,运用游击战术摆脱敌人的追击。但显然,艾利希奥已经发现,或许非洲草原与林地并不适合游击战。

可埃内斯托坚持己见,艾利希奥向来不会反对他,因为目前也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作战时艾利希奥不顾生死,就如当初在玛埃斯特腊山区一样,只是没有作战时,他不会像当初那样心急如焚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营地外的岗哨边,遥望乞力马扎罗山。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很平静,很快乐。

“告诉我,门多萨,你为什么喜欢这座山,是因为那本书吗?”

“书?”

“海……海什么的……”

“不,卡林,这和书没有一点关系。”

“那你为什么喜欢?你总是看它。”

“也许……我看的不是山。”艾利希奥低下头,抿着嘴笑了,说:“我在看雪,你知道,古巴从不下雪。”

“雪?你说山上的雪吗?”

“很美,不是吗?”

“的确很美,但你总是看着很忧伤。我先前认为你是被魔鬼给缠上了,可埃内斯托说,你这里没有魔鬼。他说你总是看雪山,他就知道是什么缠住了你,好兄弟,告诉我,是什么?”

“卡林,我只是喜欢雪而已。哪有……”艾利希奥正欲拒绝,就看到卡林伸出手抄自己腰间探去。

“这是什么?你唯一的行李,可你从不打开,在车上时就叮叮当当响。”

“卡林……”

“好兄弟,我生怕你死了,我得给你留个念想,你明白吗?”

“我没有念想。”

“那这个包裹里面是什么?千万别告诉我是圣母像!”卡林笑着露出一排白牙,见艾利希奥耸肩,便不再追问。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他看出来了,艾利希奥心中藏着心事,很深很沉重的心事。这心事让他做噩梦,让他只字不敢提。

艾利希奥露出笑容,头枕双手,学着卡林在嘴里叼着一根草,躺下身倒在非洲这片暖融融的草地上。他注视星空,遥望雪山,现在他的确没有任何想法。他感觉很快乐。

经过一个月的艰苦作战,政府军的追兵终于被剿灭,队伍得以进行真正的休养生息了。埃内斯托哮喘病复发,艾利希奥和卡林不得不到到各个村子里寻找草药。艾利希奥想,埃内斯托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就是健康人都吃不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草药。当初他试遍了马埃斯特腊山的偏方,如今又要开始试乞力马扎罗山的偏方了。

“我并不害怕,艾利希奥,你知道我是医生,我心里有数。”

“但愿,切,我可不想失去你这个唯一可以跟我说西班牙语的朋友。”

埃内斯托笑了笑,常年的作战让他看起来老了一些,当初在古巴他多风光,如今又再度睡在茅草棚里。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后来他在国安部部长的那个位置上如坐针毡,咬牙坚持了两年,完成了该完成的便随埃内斯托离去,真不知道是勇敢还是怯懦。

“我知道你很孤独,艾利希奥,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和我聊一聊,尽管我恨过他。是的,没错,艾利希奥,我恨过他。”

“很正常,我们都恨叛徒。”

“后来看了你写的报告,我才知道一切原委。但已经无法挽回了,所有人,我是指他在古巴的朋友们都理解他,但并不原谅他。”

“我知道,没关系。切,你还需要水吗?我想你需要洗个澡,我去河边打水……”

“艾利希奥……”埃内斯托忧心地注视转移话题妄图躲避的艾利希奥,其实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他提起那个人,要知道对于他来说这也并不容易,“总之,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我想,这也是他愿意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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