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老翁(2 / 2)
周围人劝道:“他是个老无赖,把他送入官府就好了。”
“这外乡人也是不长眼的,见到这老东西就该绕道走……”
“小和尚,倒霉哟!化缘的不够赔钱,啧……”
平野道:“这位老人家,若说钱,我们这样行走江湖之人,身上断是没有的,若是你不嫌弃,我这里还有一些膏药,可以给你……”
“滚滚滚!什么膏药,我可不要!”老翁擡头一看,正巧瞧见了那亦大哥的衣袍,立刻高声道,“就拿他那身衣服来抵!甭管多少,我现在就得见到银子!”
无念急了,连声道:“老人家,天底下可没有你这样的无赖道理,这衣服我们还要穿着的,这钱……这钱……”
平野拦住无念,低声道:“这不过是他的圈套,不要自乱阵脚。”
“可是……”
谁知亦大哥倒是一脸坦然,高声笑道:“袍子么,我就这么一套,还是内子卖了嫁妆抵的,可不能随便典了去呀!”
内子?
平野和无念对视一眼。
又听亦大哥上前道:“不过,虽不能还钱,我还是略通一些医术,不若就让我来为你把把脉,断断病?”
一听到把脉断病,老翁脸色一变,见男子不似作假,挽起袖子就要上手,立刻爬了起来,啐了三人一口:“我呸!今天算我倒霉!遇上你们几个没良心的东西!”
说着便一溜烟地从人群那头跑了,步履再不似方才那样蹒跚。
平野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
无念显然没明白先前那不堪一击的老翁怎的顿时生龙活虎,却见亦大哥又甩开纸扇摇了起来:“果然还是我有办法,从前只听过妙手回春的,没听过妙嘴回春的,我不从医,看来世间已是万古长夜了!”
众人皆是大笑不止,平野只见那纸扇上果真题有四个大字:在世华佗。
人群中一人道:“这位老兄,你倒是心思敏捷,为人有趣得紧,不过在我们醴城,怕是十个华佗,也不如丁员外家的一壶酒哩!”
“是了,醴城醴城,只见过的酒铺满街,这医馆还从未见过呢!若真是那无赖老汉摔出个好歹,一壶‘回春酒’也能让他增益大补,形同少年呢!”
亦大哥一听来了兴趣:“哦?咱们这醴城的酒可真有那样神奇?”
众人哄笑起来,指着身边人道:“你看我们这年轻十岁的模样,又怎能是骗你?”
平野四顾,这些人说的话不似作假,又想到白日里进城时的所见,细细想来,除却方才那无赖老汉,其余人等均是年轻人的模样,至多看着便也是中年,一个耄耋老人也不曾见到……
难道这醴城的酒,真有那般神奇的效用?
平野自然不信,却也说不出蹊跷。
他在这头疑惑着,亦大哥却跟上了人群去了一间酒铺,笑盈盈地打了一壶美酒回来。
无念经历了一场闹剧,心头惴惴不安,到了回去路上,亦大哥买了一些糕点给他,少年这才恢复了欢欣。
“平野大哥,这糕点实在香甜,你为何不吃?”无念举起一块杏仁酥递到平野唇边。
平野不动神色地往后倒了倒:“我暂时不饿,无念,你吃吧。”
“好吧,那我给你留一点。”无念吃东西时很认真,那眼神仿佛在诵读经文。
平野却想到师门之中,自己的师弟正是和无念差不多的年纪,偏生却心事重重,不知不觉间,师弟和无念的影子相重,竟然觉得有一丝相似。只是两人一个少年老成,一个天真无邪,倒是差得十万八千里了。
“都不说给你亦大哥留一块,早知道当初放你饿死。”亦大哥幽怨道,“小和尚啊小和尚,都说你们佛门慈悲为怀,你却偏偏把救命恩人忘在脑后!实在叫为师心中悲凉!”
无念嘟哝着:“可是我方才问了你,你不要……咦,亦大哥,你何时成了我师父了?”
“我不一直是你师父么?”
“我有师父。”无念认认真真道,“我师父不让我认第二个师父。”
亦大哥冷笑一声,自无念手上夺走了那块杏仁酥,丝毫没有风度地一口吞下:“小白眼狼,暴殄天物!”
经由着两人这么一闹,平野心中畅快许多。
无念年纪小,困觉也早,洗漱之后便上了床。他正欲靠在榻上入睡,却听大门被轻轻打开,立时睁开眼睛,只见原本应当和小和尚挤在一张床上的青年,现下正正在门口。
平野问道:“亦大哥,你这是要去何处?”
男子显然没有想到平野如此机警,愣了一刹,笑道:“去散散心。”
“如今已经入夜打更,亦大哥,你要去何处散心?不拍被官差给当作可疑之人抓起来么?”
亦大哥眯起眼睛,没了之前的不正经,上上下下打量平野一番:“平野,我不过问你的事,你也应当不过问我的事。”
“自然如此,”平野颔首,“可你我分得清楚河汉界,旁人一概认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亦大哥,我不知你半夜出门所为何事,可你至少告知我和无念一声。”
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他若是要涉险,平野不拦,可平野却不是那等蠢笨之人,再随便被人带着入泥潭。哪怕是要入泥潭,也得弄清楚前因后果,以便做其他安排。
两人没有动武,氛围却一时间剑拔弩张。
久久后,只听得房间门再度合上的吱呀声,亦大哥已经坐回了桌前,他望着熟睡中的小和尚,将那一壶回春酒摆上台面,慢吞吞地倒了一盏。
只闻得一阵清香芬芳,叫人立时有了精神。
男人道:“这酒,方才我们回到客栈之时,我便已尝过。”
平野将另外一盏酒盅喂到唇边,微微一抿:“甘甜清凉,如清泉一般。”
“是了,这酒的滋味实在美味,美味到让人忍不住想要再多喝几杯。”亦大哥话中有深意,平野自然明白。
平野放下酒盅,道:“这酒……有猫腻?”
“尚未全然确定。”
“这便是你半夜想要出门的缘由?”平野道,“可这半夜能让你看出什么来?”
谁知亦大哥只是一笑:“是,也不是。我半夜出门不过是为我自己罢了。”他指着窗外明月,“内子从前不爱看月亮,但后来一夕骤变,便把自己的哀思都寄托于明月。我自然也是不爱借景抒怀,可仿佛看到明月,便能看见内子那哀伤的神色,倒也能心中快活一些。”
这是第二次听男人提及“内子”。
头一次,平野只当是男人惯常说的胡话一般,并不放在心上。
可眼下没有旁人,男人再度提起“内子”,便总该是有几分真心。
平野亦是看着明月,忽地笑了:“我思亦在明月也。”
当日屋顶,他手持飞叶,那少年携花带影,渡月而来。
真真叫人惊艳。
真真叫人怀念。
“好了,不聊那些,没意思。”亦大哥却出声打断了两人各自的神游,转了个话茬,“你还记得那些人说,这城里没有医馆一事?”
平野点头道:“若是小地方便也罢了,偌大的城池没有医馆……难道真的靠这酒不成?我是断断不信的。可这酒,我目前却也没尝出什么特别的滋味……”
“真正会用药之人,怎会让你知晓他在用药。此理通四海。”
这一句惊醒梦中人一般,平野顿时领悟:“你是说,这酒里并非用了什么回春妙药,而是用了别的东西?”
“我虽说‘在世华佗’,却也不能保证猜测属实。”
“可那些人面色红润,不似有中毒之相。”
“自然不是中毒。至少并非烈毒。”
平野心道,这酒里必然有东西,不是烈毒,那是什么?他还记得姜渡月曾在他面前用毒,不论毒药还是毒物,必是当场发作致人死亡,哪怕是顺儿用的大风草去治毒,也是一翻惊天动地的场景。
可这城里的人,不仅无人有异,反而各个目光有神,说话条理清晰……
若按此景象,真要有人往酒里放了东西,那究竟算是毒,还是药?
他一时之间竟分辨不清。
平民百姓所求,不过平安健康而已,若是已经做到了这般地步,那下毒的意义何在?若真要拿出去说,怕是别人还会说是“回春神药”!
“我知你内心纠结何事。”男人出声打断了,“这也是我今日心中所想。”
“那亦大哥你……”
“我只说一个疑点。”烛光下,亦大哥目光如炬,“在这醴城,你可曾见过那无赖老翁之外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