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浮云翳日(2 / 2)
钟离遥亮出‘敕造圣临’的玉牌,“我们是奉君主之命,赶赴西关的物资车马队,须驿站落脚,安置停歇,再有县级衙署遣送人员去清理道路;若是耽搁延误了……”
大汉不耐烦的摆摆手,推开那牌子,“我不认字,就是君主来了也不行,我们只认县大人和郭大人的命令。”
钟离遥冷了眸光,那微笑寒凉的渗人,“你可知西关大业,关乎……”
那大汉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后退了一步,“你、你想怎样?再如此纠缠,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拾玖怒极,剑光一闪,落在他脖颈上,快如闪电,完全无法凭肉眼分辨躲避,“你敢对公子无礼一个试试?”
两方正对峙,赶去衙署的兵士回来禀告,“回公子,县官不在衙署内,又吃了个闭门羹。”
钟离遥冷哼一声,翻身上了马,居高临下睨着他几人,“带我去见你们的县官。”
其中一个大汉瞅准时间,欲要反抗,手刚摸上刀柄,就让拾玖手起刀落切断了喉咙,献血溅了马蹄,连马儿都哼着鼻孔喘了两口气。
剩下几人战战兢兢,再不敢动弹,只老实认命的带着人走。
那县大人名叫陶忠君,正将轿子停歇在赌坊门庭,与那郭录玩玩耍耍,怀抱着一个女子谈笑抛掷骰子呢。
门外一群火将围堵住来人,瞧着这等贵气的装扮,不由的心底直犯嘀咕,这帮人也算有点见识,偷摸唤了一个仆子去通知了。
钟离遥神色微变,“堂堂一个县官,白日不坐守府衙处理公事,竟堕落至此,寻赌坊之乐。”
郭录慢腾腾出门来瞧,打量着马上的人物儿,心中暗自惊赞,好个标致威风的人物儿,这一身风流气质定是打上城来的贵族,“公子说话勿要中伤人,陶大人是在此视察工作的,您既未曾见着,怎能下此定论呢?”
拾玖冷道,“人在何处?请他来与我们公子说话。今朝毁西关重任,你二人定难逃责罚。”
郭录呵呵一笑,“两位勿要吓我,郭某胆子小,尚且不知何处的道理,怎么就挨了归罪呢?什么西关重任,也说来与郭某听听。”
“虞城十五里外,官道受毁,贼匪肆虐,不外乎你二人之责,休要装傻。”拾玖道,“速速将他唤来,与我们公子答话,若是晚了耽搁车马队,今朝岂非要剥了官袍,丢了性命!”
“哎哟哟,您可不要冤枉人啊,那官道受毁是天灾,贼匪肆虐是人祸,关我们什么事儿呀?”郭录笑眯眯的拿余光瞥见陶忠君的轿子打后院出来,扬长而去,方才说道,“再说了,你们来晚一步,陶大人视察完工作,便回去了,我看呀,公子还是去别处寻吧。”
钟离遥擡指吹了声哨,拾玖等人随即示意,御马扬尘直奔那轿銮而去。
郭录没想到他这么大胆,竟敢当街去拦——到底是上城来的人,不知何等出身,竟连正经的命官都不放在眼里。
他哪里是不放在眼里,这位公子,压根是不屑擡起眼目来。
“陶大人,急匆匆要去何处?不如下轿一叙。”
陶忠君拨开轿帘,“大胆,连本官的轿子也敢拦,”他擡起眼来朝那马上看去,转瞬换了一张笑脸,“这位公子,拦住本官,有何要事啊?本官政事繁忙,没有闲暇与你一叙。”
“城外官道堵塞,驿站封闭,导致西关货物车马不得通行,此事必要与大人相叙才是。”
陶忠君不以为然,早便听说君主遣了个客卿作押送人,不由得轻蔑笑了,“敢问公子,出自哪家高门?何官何爵啊?”
“既非高门,也无官职爵位。”
“嗬,既如此,你何敢拦本官的轿子?”陶忠君笑道,“官道的事情,公子自去衙署报备,一天里那么多事儿,本官哪里顾得上呢?且等着吧!”
钟离遥递了玉牌与拾玖,拾玖便奉给他看,“耽误要紧事儿,你可知是何罪名?”
“天灾人祸,君主都拦不住,本官哪能拦得住?”陶忠君只看了一眼,便递还回去,“圣临?本官怎么没听说君主赏过这样的牌子?别是公子伪造的。这当街撒泼拦截朝廷命官、再有伪造君主令牌,两样罪名加起来。够你死一次的——快快让开,休要胡搅蛮缠!”
“若是不让呢?”
“若是不让?”陶忠君眯起眼来瞧着他,被他冷津津的笑惊骇住了,“本官再说一次,公子连个官爵都没有,不过是个鸡毛令箭,押送货物的先锋官罢了,何必如此不识擡举,自找麻烦呢?那虞城三十里外绕绕路、多耽搁几日,便也是了。”
“好你个陶忠君!”
“你、你竟敢直呼本官大名!来、来人呐,给本官将这不知好歹的年轻人抓起来,掌嘴!”
拾玖那剑锋迎着日光,泠泠的映照下一缕银光来。
钟离遥轻笑一声,道,“不必,且问一句,大人将我抓起来,又要如何?那物资迟迟运送不到,难道将军、君主不来问你一句?”
这一句点破了他的心思,陶忠君道,“你若识相,自行离开,本官自不会难为你。你若一定要招惹是非,那本官也绝不会轻饶,今日捉了你,明日上禀州府,请他给天人上笺子,秉明公子的恶行,再遣个伶俐的人来才是正理儿。”
“上禀州府?”听了这话,钟离遥紧了紧马绳,不由得挑起一抹幽深微笑来,“想来州府也纵容你,那杜、楚二人上任已足满三个月,竟也为虎作伥,不曾督促你修整官道?”
“你你你、你混账,如何私下议论大人?”陶忠君指着人,抓住这话柄,怒道,“以‘辱骂朝廷官员’的罪名抓起来!先关进地牢,等本官秉明了州府,才要你好看!”
“好,那我就随你走一趟。”
“公子,万万不可——”
钟离遥擡擡手,示意不必再说。
虞城那阴暗潮湿、生满蟑虫的地牢,以及那一群吊儿郎当、嬉笑着挂锁的狱卒,大约迎来了他们此生最光辉的一刻,那便是——亲手将整个帝国最贵气风流的人物儿锁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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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牌子也叫陶忠君给缴了,“一个无官无爵的客卿,能有多得君主青眼?若真的重视,好歹也得给他封个官儿做了。竟仗着不知哪里捡来的虚牌子,给本官难堪,若真让他在赌坊里瞧见了,那岂不是颜面扫地?”
县衙署的主簿仔细瞧过那牌子,说道,“可瞧着是块绝顶的好玉,有个天人的金戳在上头,不像是伪造。大人何不打一顿,放了算了。”
“就怕他不肯罢休,这管道修起来费事不说,也得花钱,麻烦着呢!再者说了,另一条往北绕的路叫郭录盘下来了,来往收些金银,又不是官道,纵被发现也没什么大碍。可这处森*晚*整*理若修好了,上哪里赚钱去?直接拦官道,那可是丢性命的罪过!往常他拦,本官就担惊受怕的。”
“那……不如大人狠狠打一顿,叫他知道厉害,便也算了。”
“这倒是个常理。不过若是放走了,还怕他日后再与君主告状,到时候可就麻烦了。”陶忠君道,“不行,先下手为强,我先给州府杜大人写信,狠咬他一口再说。差快马去送,一个时辰便到了。”
“那牢里这位……?”
“先狠狠打一顿再说!”
“是,大人。”
狱卒去扯人袖子时,钟离遥微怔了片刻,方才擡手拂开,“这是作甚?”
“你顶撞了县大人,又当街辱骂官员,你说做什么?当然是给你点教训,让公子长长记性。”
钟离遥冷声道,“这罪名尚未过审,无有定论,陶忠君这狗贼,竟敢与我滥用私刑不成?”
“你竟敢这样辱骂大人,今日这刑,恐怕是不上不行了。”狱卒咬着嘴边的草叶,哼笑着拨弄手里的钥匙,“你老实听话,还能少受点苦。若是胆敢抵抗不从,定要你伤中再添伤。”
说着,他一口啐掉那叶子,又准备去拉人,不等脏污手指够到袖边,便让钟离遥一脚踢开了。这一脚虽不算用力,然而一身强硬功夫在那儿,到底给人踹了一个趔趄。
“好大胆的卒子,不问青红皂白,不分忠奸是非,只听他一个狗官之语。”钟离遥啧了一声,唤道,“拾玖,与这里收拾一下。”
一阵零碎响声之后,那牢门里的铁栅栏上,绑满了一排溜儿的狱卒,各个霜打的茄子般,蔫了神色,他们盯着面前这张骇人的面孔直打颤儿——瞧着好像斜斜叫人劈开,挂了块面具一样。
钟离遥问,“如何了?”
拾玖道,“再有一个时辰,应该就能赶回来了。那信上说,公子于当街辱骂官员,伪造了‘敕造圣临’的玉牌,因是西征押运的先锋官,本想训斥一番撵走的,奈何公子竟以白丁之身耍起了官威,因而下狱,请求正法,特请州府秉明君主,再遣贤才。”
“他也不想想,何人有这胆量伪造玉牌?”
“正是,县级衙署不曾明白其中利害,只盘踞一方作威作福惯了,方才有此行径,实在荒唐。再者,他们滥用私刑,若公子文人身躯,打个屈打成招,不等州府定了论,人先垂死狱中,便也遮掩过去了。”
钟离遥凝眸看他,“你既知道,早先又说什么天下太平?原来暗处竟是这样的肮脏龌龊,全不为上城所知——州府管辖松散,养了这样一群混账蠹虫,若是家长里短的苦楚,百姓全无说理的地方!”
“此事……”
不等他说完,狱卒竟又辖制着一个老汉进了地牢来!
“胡老三,全是你在背后搅得祸,这回定要你皮肉开花!”
话音落下,被叫做‘胡老三’的老汉并两个狱卒全瞧见了地牢里的景况,狱卒摸着手里棍子,转身就要往外跑,恐怕是要叫人!
拾玖一个飞身疾奔,扣住两人甩到牢里,三五下便推进牢里锁上了,“若不想死,便老实儿点。”
胡老三“哎呀”一声儿,急急的问道,“公子竟也叫人关起来了?唉,老汉就说,您不要惹他,别看您是上城来的,可到了小地方,说的话也不管事儿,这县大人和郭官人都是……”
钟离遥笑笑,“老先生委屈一下,再坐一个时辰,等会儿便让那陶郭二人,亲自与您赔不是。”
胡老三忙摆摆手,拘谨站在原处,“这、这,这还不如挨一顿板子呢,您把他们都抓起来,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呀?”
“您不必担心,待会自能分明。”拾玖擡手示意了一下,请他坐下。
拾玖这才继续刚才的话,单膝跪着,继续说了下去,“杜大人上任才不久,不熟悉状况也是难免的——”
钟离遥垂眸睨他,声音含着警告,越发显得冷淡,“放肆——这天下的臣子,也有你替君主盘算的一日?”
拾玖惊颤一下,忙跪的更低去,“小的僭越了,请您饶恕。”
“果真是浮云翳日,不叫天子明鉴。”钟离遥拈着指尖的几粒灰尘,淡淡的吹了一下,“正谓之相臣莫若君兮,证之不远。①小小的县署,藏了这许多的犬羊之徒,真叫人……心殇呢。”
拾玖不敢多说,只压住了惶恐,擡眼看去,只见那居高临下的帝王,似笑非笑的盯着幽暗处,自有笃定淡然的静气——那微笑与隐痛久了,他竟忘了君王的无情与凉薄。
胡老三歇了一晌,盯着人的背影问道,“公子,你若是实在没有办法,兴许给些银子也能平息的。”
“哦?”
“您可知为何官道迟迟不修,让大家都走远处绕路?”胡老三说道,“远处那条路,是郭录派人盘下来的,来往的走卒贩夫打那处过,都要交银子。他往常挟持官道,也怕人口舌,如今开辟新路,便成了光明正大,那银子收了便和县大人一起分一分——县大人在赌坊里欠了许多的债全都免下了,再有兴建个府门别院的,抑或着抢占妻妾,作些酒宴歌舞,都是费银子的事儿。”
钟离遥顿住,“好大胆,贪污行贿、鱼肉百姓,来往竟没人治他一治吗?”
胡老三答道,“原来他们与薛家关系甚好,有去州府告状的,全都拦下再打几板子撵回来了,谁还敢再说个不字?如今薛家虽然叫天主子削了,可新来的州府也不知道与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哪里敢有人去告状呢。”
钟离遥回过眸来去看锁在牢里的狱卒,“可是实情?”
那几个狱卒支支吾吾,相觑良久才出了声儿,“公子不要为难我们了,您待几天走了,吃苦的还是我们——我们都是大人手底下作活卖命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敢说啊。”
钟离遥不由的想起官员的选拔与调任之事来,往常虽也知道,底下有些行径恶劣的官员,到底不能亲身经历——如今一样样的全都在面前重演,那心肺里燃起几缕极尖锐滚烫的焰火来,仅仅是沾亲带故,便打着自己的名声作恶,若是真正的嫡亲,又不知要恶上多少倍来了。
所幸在上城,他还能体察许多,如今更顾不上了——
那光辉的帝国经由他手,缔造了举世的明动华彩,然而暗处,于他眼目所不及处,却生了这样许多的灰烬与腐朽——若是自底处崩塌,高台粉碎也不过刹那。
到那时,他所高高托举的钟离氏族,转眼便成了百姓的脚下泥与靴边尘灰了……
牢中安静,无声良久。
钟离遥兀自静立,心道,坐的那样高远,细微处反而更看不清楚。
这一时的忧心与挫败袭来,让他竟生出几分悲慨来,“如今只遇到这一个陶忠君,暗地里恐怕有千千万万个陶忠君。人非圣贤,总有过错不及之处,纵天人眼目遍及四海八州,又如何能守得住每一处呢?”
稍有差池,传之四海,便是谬误;稍有疏漏,贻误时机,便是灾祸。
听罢这句话,老实坐着的胡老三却开口了,用一种农人最朴实的想法劝慰道,“这是当然的,公子不要杞人忧天。您想想,天人坐的高远才是好事,他虽管不了这样小的事情,却把握这天下的命运——咱们这些家长里短的痛,早晚有人来收拾,这倒不碍着事儿,关键是‘有奔头’,今天不行明天,明天不行后天,举头三尺有神明,天人护佑,就只管因果报应,早晚有这帮贪官受的——您可想想,今天这不就是碰上您的吗?老汉我既没有挨板子,也没有吃牢饭——应在身上比什么都强!”
“不就是跟公子您去西关一个道理吗?总有到的那天,打仗也是,总有将军凯旋的那天。”胡老三絮絮叨叨的念了几句,“我们呀,有口饭吃,私下里骂两句爽爽口也就过去了,平常也犯不上跟他们作对,只要不妨碍着吃饱穿暖,管他去呢。”
钟离遥微笑着回过身来,盯着那样苍老黝黑的农人面孔,恭敬行了个礼,“老先生有开阔的心胸,昭平受教了。”
“哎哟哟,可使不得,您是读书人,老汉受不起。”胡老三说着,忙站起来学着他的样子拱手道,“老汉就是絮叨,年纪大了,您别见怪。”
正欲再说,那牢门口传来人声儿,“估计打的半死了,这会儿怎么州府大人也来了,半死不活的拖去可不好答话啊!”
紧跟着是几双眼目对视,震惊中,钟离遥淡淡开口,“州府带我去答话?”
不等狱卒反应过来,他便哼笑一声,“走吧,我正要找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