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寸心如割(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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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子里安静,谢祯趴着,脑袋枕在人腿上。前夜酣战不眠,再经过刚才闹腾一阵儿,惹了伤心与风寒,这会儿显得倦倦的。
钟离遥沉默着,亲自给人上药,那指头抹着药粉在鞭痕的沟壑里填平,颤抖几下就染上了血痕。
“祯儿……”
“我不疼,兄长。”
“傻小子……”钟离遥叹息,“本不全是你的错,是……为兄下手太重了些。”
“兄长想打我,尽管打便是——”谢祯拉回人的手,毫不顾忌那指尖的药粉,抵在唇边细细的吻了吻,“只因兄长生我的气,那样抛下人就要走,我方才疼;这会儿守在兄长怀里,偏又不疼了。”
钟离遥问,“那你可能答应朕,日后再不那样莽撞了?”
“日后,凡兄长说的话,再不敢有一句不听的。”谢祯道,“可若是碰上那样的事儿,谢祯的心,便觉得不由自主起来,兄长,我只敢捡一缕青丝藏在怀里,默不作声;他却那样的狂狼,当着诸众调戏兄长——我凭何能咽下这口气?”
不等人回答,他又怏怏,“也不是只为这口气。兄长,祯儿实在说不清楚。但我心中却明白一件事儿——兄长惯爱素洁,祯儿又岂能让珠玉蒙了尘,白练染了灰?兄长不喜血腥,可祯儿却不怕脏了手,我只想为兄长出口气。”
“兄长难道忘了?当年接过这把卧霜时,弟便许了宏愿——握刀的谢祯,才是兄长的手——杀的是逆贼,屠的是敌莽……只兄长所不能及的力气活,便是谢祯要做的事儿。”
“兄长要我造太平大业,守生民兵士,这都不错。可是,大业与兄长,孰轻孰重,请您允了我——这得谢祯自己分辨。于祯而言,兄长便是一切。这天下,没了谢祯,照样有人去守,而兄长……”
谢祯从人怀里坐起身来,一字一句认真道,“恕祯儿直言,这举天下的贤良忠臣里,再没有一个比我更忠、比我更爱,比我更怕的人了!既我排在这样的‘第一’里头,唯有守着兄长这一件事儿,是谁也不能代劳的!”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诸如大业,凡我所能及,我必赴汤蹈火所不辞。然而立世英雄万万千,功名大业自有人去争夺,浪打潮头滚过姓名去,谁又能千古不朽呢?谢祯不求不朽——只求兄长平安无恙。”
听他一句一句坦陈心声儿,钟离遥只觉得往日里再明白,也轻视了他的爱。
“时势造英雄不假,然大业已落到肩上,这便是你我的造化,命定的气运。今朝有一言请君谨记,朕既做了这天下的主,这性命,便与终黎的江河大浪同在。”
谢祯怔怔的,不知是受了什么触动,一时愣在那儿动弹不得,忽然觉得连肺腑四下都痛的冒出了冷汗。
‘请君谨记’四个字,撇下了君臣之分,棠棣之别——自此,从上位者与上位者的天然罅隙中剖离出来——这样的命定,是你我不得不认的。
谢祯犯了轴,“兄长,抱我一抱可好——?”
钟离遥干脆扯过人的肩膀来,深深去吻——那话明了,你必要与我同肩去担起那重任与天则……纵情爱几何,也不得不退让了。
那舌尖卷着他的舌,深深的吮裹,舔着软滑,滋味儿诱人——谢祯被人吻的迷迷糊糊,好在由此得了几分安慰。
谢祯总觉得在接吻的片刻里,他骨血所沾染的杀戮与罪孽得到了暂时的饶恕,他也总能在那包容与宽和里,才寻到神的诏谕——是他的兄长在原谅他、一次又一次的宽恕他。
日光渐明烈起来……
不是抱着缠了多久,钟离遥终于哄着人睡下,不大会儿,等那呼吸深而稳了,他才敢抽出被人压住的袍角。
就这样,他凝视那张酣眠的俊朗面容良久,方才俯身在人唇角轻吻了一下。
好似怕惊了小儿浅眠般,钟离遥脚步放的极轻,他走出帐子外——帐帘落下来的瞬间,那榻上紧闭的双眼,却忽然睁开了,只余眼眶蓦地滚下一行泪。
魏肃鞍前马后替人查验,行装整备妥当后,钟离遥随即上了马。
拾玖困惑,“公子,将军呢?”
“将军刚睡下,再别去招惹他。只这会走了清净,与人知道平白添些感伤作甚。”钟离遥冲诸众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又含笑拱手作了个告别的礼数,“不必再送。”
毫无半分迟疑,那离去的身影潇洒而利落,前后不过二十骑伴行,便绝尘而去了。
诸众盯着那渐远的身影,逐渐化成一颗白点,消失在天幕东方,那日光如此的娇艳,烈着被罩住了阴影。
季敖叹了口气,回身擡腿,猛地撞了堵墙,他‘哎呀’了一声儿,盯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拍了拍胸口——“将军?”
众人好像被揪住了错处一样,“公子刚走……嘱咐不让喊您。”
谢祯面色阴沉,眉眼寂寥——他回忆着刚才唇角那个轻吻,他怎会不知道兄长的用意呢?那样的不舍分别,徒增伤心罢了,因而,他便随着人装傻。
“那……那您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这点小伤,不碍事。”
谢祯淡淡摆了手,那锋而朗的轮廓打下阴影,神容顿显幽深,那云淡风轻的姿态,与刚才喊疼娇屈的小子,分明判若两人。
果然,公子前脚一走,后脚他们所熟悉的将军就回来了。
“唤宗政祁来与我答话。”
“是,将军。”
议事高台一人端坐,擦拭着刀刃,闻的脚步声近前,连眸光也不曾擡起来。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宗政祁开门见山,“将军也疑心我是叛徒。”
“何如?”
“祁自演武追随将军,这些时日忠心可鉴。我虽是异族人,却与将军有一样渴求太平的心。西鼎族人生乱,早定天下,我便早回家乡。赫连权并非明主,与他相伴,无异于与虎谋皮,祁无有大志,只想安然此生,守护家乡族人而已。”
“那你是承认了?”
“将军,你既认定我是内贼,昨夜佛羊岭为何替我迎战一刀?”
谢祯擡了眸子看他,神色平静,“入我麾下即我将士,出入战场如我手足。一日无定论,你便一日是我麾下兵,主将护你安危,理所应当。”
“我是西鼎人,是异族,血液里淌着西关的血,也曾认赫连权为主,但——我不是内贼。”宗政祁上前一步,拱手道,“将军忠骨意气,我素来钦佩。不论您怎样想,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您许我捉出内贼,自证清白。”
“你以幼狼与西鼎传信,说的是什么?”
“只是家书,无有其他。”
“家人何在?”
“在西鼎。”
“这便是了。”谢祯又问,“计划暴露,没有你的功劳?”
宗政祁斩钉截铁,“没有!那日公子伤我,想来也是疑心我了?”
“公子?”谢祯笑了,“你演武的中秋宴上,可曾见过君主?”
宗政祁不知其意,老实答道,“见过。但……说来惭愧,祁未敢擡头直视,本来好奇,但当场有人挨了怒喝,便……再不敢失礼了。”
谢祯嗤笑一声儿,“原是这样,怪不得!”
宗政祁不解,皱起眉来,“将军为何突然问这个?可是有什么干系?”
谢祯不答他话,只道,“你既口口声声说自己清白,那我便揪出内贼还你清白,只不过,这时节期间,还要委屈你,暂收押入营牢。”
宗政祁沉默片刻,苦笑道,“将军,我没有第二个选择,还能怎样呢?祁的清白……只在您手上了,将军待我如手足,祁,愿意相信您。”
谢祯点头,目送他被人押了出去。稍停顿了片刻,他便立即给卫从榆写信,请他接应钟离遥,并在人安全过了徽西境后给自己回信。
那信儿才送出去没多久,至午时,斥候忽来报。
“报——将军!”那惯常利索的通信儿忽然又迟疑了,斥候单膝跪在地上,后半句迟迟不肯说出来。
“何事?”
“报……前方发现敌情,公子……公子遇险遭袭,下落不明!”
一句话如雷喝当庭。
谢祯愣在原处,不敢置信的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赫连权亲自带人突袭,只有不足五十骑兵马,巡察发现时,只……只……”
谢祯猛地站起身来,“只什么?!”
“只有一人,浑身血淋淋的躺在血泊里,手足残半,胸腹大剖,才说了没几句话,便……便咽气了。”
他几乎是跌坐回去的,神情大撼,只怔怔的问道,“这人,现在何处?”
账外,一具染红了的尸身残破不全,唯有那张脸上赫然的刀疤能辨认出他的身份。谢祯因太过震颤和惊惧而失了声音,拾玖……
不止是他,这些时日里同拾玖熟悉过来的诸将领,也是同样的震颤神色——这小子刚才还笑着挥手告别,怎么转眼就亡命残身,连个全尸都未曾剩下!
良久,谢祯站直了身体,大手钳紧了斥候的肩膀,几乎要将人捏碎了一般,那声音冷的不像话,“于何处遇袭?”
“佛羊岭东行二十里。”
魏肃疾声问道,“消息准确?!赫连权不是正午大婚吗?那繁琐诸事,如何来的及?!”
“西鼎眼目已传出信来,典礼在即,傩婆已至,赫连权却丢下一众,带了人马奔袭,就连宗政部领问话,也不曾答一句!正因是‘临时起意’,方才没有前信儿报出来!发现尸身时,已派人沿着所指的方向去追,恐怕……晚了。”
“什么叫……恐怕晚了?”
“除了……除了公子,其余二十骑人马尸身,尽皆……见到了,还在运回的路上。”
——谢祯几乎是颤抖着,双眼昏黑,如坠冰窟,“与我备马……快!与我备马!”
将将反应过来,他抖的连马镫都踩不上去,几乎是叫人强行拖回营帐里的。
然而,在这一刻,他那颗心才明白,什么叫做痛——才明白,他的兄长,当初是怎样的痛。
“将军?!”
“将军!——”
那身子忽然笔直坠落了。
“快,唤军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