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2 / 2)
苏念和淮序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而且这声致歉听上去也没多少诚意。
鹤安说完转身欲走。
“站住!”叶鸣赫厉声道,“再说。”
鹤安胸腔鼓动不定,重重匀了一下气息,再度转身,缓缓道:“对不起。”这次倒诚心许多。
淮序以为鹤安道歉是因为方才的事,他知道自己使坏冤枉了人家,赶忙跳起来摆手,“没关系了。”
苏念却没言语,只是垂眸给淮安布菜。
叶鸣赫眼神钉在苏念脸庞,对着鹤安又道:“再说!”
鹤安紧紧攥着拳头,本是挺直的脊梁此刻弯了下去,俯身诚恳道:“对不起,我做错了。”
淮序的手摆得更急,“没关系,真没关系了。”
苏念笑着对淮序道:“阿序,来吃这个。”
“跪下说!”叶鸣赫再次出声,“说你不该伤害她的孩子,更不该伤害她,说你后悔了。”
鹤安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叶鸣赫。淮序也瞪大了黑漆漆的双眼,求助地看向阿娘。
苏念依旧没有半分回应。
淮序又看向徐清焱,徐清焱“啧”了一声,对叶鸣赫道:“子晦兄,何必呢,鹤安都道歉了……”
“还不够!”叶鸣赫道,“鹤安!”
他沉声提醒。
鹤安从小都是被叶鸣赫护着长大的,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在他这个年纪又是最爱面子,还容易把下跪和“气节”挂在一起,怎么都不肯再有下一步举动。
“不跪是么?”
叶鸣赫起身走了过来,忽地,他一撩衣袍,单膝跪了下去。
徐清焱悚然一惊,身躯震的身前条桌上的杯盘撞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子晦……”他眼神复杂又震惊。
苏念缓慢擡眸。
“他说,对不起。”
“他说,他做错了。”
“他说,不该伤害你的孩子,更不该伤害你。”
“他很后悔,很后悔很后悔……”
徐清焱心中又气又急,本就是孩子之间的一场玩闹,小正主都说没关系了,苏念也没说追究,就属这个叶鸣赫非要揪着不放。好端端的一场宴席让t他搞得跟刑场一样萧杀可怖。
可偏生这厮说得郑重又虔诚,句句都像泣血,他想破口大骂,又怎么都骂不出口。
不像替儿子道歉,倒像自己触犯了天条一样要诚心悔过。
这时,宁元端着菜进来,看见这戍守西北威名能将人吓破胆的冷面阎罗,居然……居然屈尊给一对儿母子下跪,吓得腿一抖,忙不叠回身就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他还要眼睛,他还要小命!
屋中响动越来越大,看热闹的人挤着探头探脑,宁元轰着人,徐清焱骂着滚总算把外人都赶尽了。
苏念还是没有看叶鸣赫,而是漠然地看着鹤安:“这滋味好受吗?”
且轻且淡的一声。
好受吗?
到底是在质问鹤安,当初用纯真又无辜的孩子身份,来引人误会她,现在反遇上同样的境遇?好受吗?
还是在质问他,在当时的境况下,他不去听她的解释,不去信任她?但却发觉自己错了。好受吗?
亦或是,询问他现在的心境,好受吗?
苏念终于看向叶鸣赫,眼底是冰凉的笑意,她唇角微微一勾,“我与阿序用好了,先失陪,将军慢用。”
起身准备离开,叶鸣赫依旧跪着一动不动,小淮序一双眼睛在母亲和叶鸣赫脸上来回转,忽然反应过来似的,他拧着眉头叫起来:“叶鸣赫,你是坏人!你这是逼着我阿娘原谅你,做错事情本就该道歉,原不原谅那是我阿娘的事!哼!阿娘,我们走。”
淮序拉着苏念的手走了。
“苏医师,苏念,你等等……”徐清焱的眼神追随着母子二人,飞速起身追了出去,跑了没两步又拐回来,看着还僵跪着不动的叶鸣赫,恼怒着道,“叶大将军,你可真是人才,芝麻般大小的事儿让你闹成这般……”
他重哼一声,又忙追了出去。
芝麻般大小的事儿?你懂什么!
叶鸣赫唇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
……
“父亲。”也不知过了多久,鹤安小声提醒道,“人,都走了。”
叶鸣赫道:“你没听她儿子说的么,做错事了就要道歉,”他喉咙干涩,“还不够啊……”
正说着,徐清焱一头冲了进来,脸色沉得要滴出水,他坐回桌前,猛灌了一口酒,说道,“人家原来都有相好了,还是那样……那样……噫!”他看向叶鸣赫惊道,“你怎么还跪着?”
叶鸣赫缓缓起身,看着徐清焱的双眼,“你刚才说什么?”
徐清焱神色痛苦,“苏念,她有相好了,可能不是相好,就是丈夫,两人可亲热啦。刚人家把母子俩接走了……”说着拎着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灌了大口,“不管是相好还是丈夫,反正我是比不过,我还没见过那样有神采的男子,论容貌也就你……算了,你性子真是不讨女人欢心,你府上那沛氏瞎了眼。也难怪你那个宠妾跑了,说不定早跟别的男人五年抱仨……”
“闭嘴,”叶鸣赫道,“你那么喜欢沛玉珊,你讨她做老婆好了,这个红线我愿意牵。”说着,就往外走。
“嘁,我虽着急讨老婆,倒也不兴和人换小妾,再说,我也没小妾和你换!”徐清焱起身,“你去哪?陪我喝一杯,我这会儿心都快碎了,难受得紧。”
叶鸣赫没理会,径自朝外走。鹤安忙跟了上去,但见叶鸣赫去马厩牵了马,一句话也不说就往营外疾驰。
鹤安见状,没有跟着,而是回到屋中,徐清焱还在借酒浇愁,他招呼鹤安,“鹤安来,你爹教你喝酒了么?过来陪叔喝一杯。”
鹤安道:“我爹不喝酒,也没教过我。”
徐清焱不悦地“啧”了一声,“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叔教你。”说罢便满上一杯。
鹤安接过酒杯,道:“叔,你认识苏姨……医师才几日,知晓他有丈夫,就这么难过了么?”
徐清焱一怔,“你还关心叔呢。唉,确实,叔是喜欢她,见第一眼就有点喜欢。唉叔现在心好痛,好难受。”大约是已经喝得有点上头了,徐清焱只重复着这一句。
鹤安又道:“那你说,如果喜欢很久很久的一个人,知道她有丈夫了呢,叔会怎样?”
“啊?没,没了。”徐清焱大着舌头说道。
“什么没了?”鹤安追问。
“就是……就是心没了,不疼了,碎成渣渣被风吹散了,什么都没了,仿若……仿若被人杀了一……样……呼……”徐清焱“扑通”一下,头磕在条桌上都不痛了,枕着胳膊呼呼大睡。
鹤安不懂这种男女之情,自小有过创伤之后,他连旁人的喜怒都很难理解。
小的时候,他只能感受到母亲对父亲有种特殊情感,但父亲没有,只对苏姨娘有。
这五年来,父亲对苏姨娘的这种感情有增无减,甚至还夹杂着其他很复杂的情绪。
他虽不懂,但他都看在眼里,父亲他很苦。
他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却待他非常好,时常给他讲他的生父是个英雄,也时常说他的母亲是个坚韧的女人。即便众人都知道,母亲已经叛变,嫁给了鲜卑大君宇文禅彧。
鹤安推了推已经烂醉的徐清焱,“叔,苏医师和那个阿序还来吗?”
“来,来的。”徐清焱含糊着道。
鹤安把酒杯放下,回到屋中,把压箱底的《墨经》《天工开物》翻了出来。
……
叶鸣赫纵马疾驰,奔走了不知多少里,黄沙扑面,呼啸的北风钻入他的胸膛,几乎将他撕碎。
他倏然惊醒,卫慈那句话,犹在耳际——可我还没真正出手。
现在他“出手”了吧,娶了苏念,还同她生下一个孩子。
所以,他追出去,又有何意?
他紧提马缰绳,骏马嘶鸣停了下来,他再次眼往那茫茫黄沙,调转马头,往来时的赶去。
“国公爷……”“叶鸣赫……”
蓦地,身后遥遥传来女子的轻唤。
苏念!
他胸口似有一把鼓槌,嘭通乱敲,敲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赶忙循声望去,黄沙深处,隐隐浮现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
戴着帷帽的她缓步而来,脚底似踩着风一样,轻飘飘的。
“苏念?”他在马背上,不确定地唤她。
她撩起帷帽前的面纱,露出那张叫她朝思暮想的脸,她眼角坠着泪,嘴唇微微颤抖。
“苏念,别哭。”
他慌神地从马上滚落,疾奔而去。
花瓣上的露珠,仿若怎么都擦不完,她的泪一直落一直落。
“苏念……”叶鸣赫眼神焦急又狂乱,“求你,求求你,不分开了。”
他扶着她的双肩,看着她含泪点头。
叶鸣赫却猛然一怔,“不对,你不是她!”
与此同时,“嗤——”地一声,叶鸣赫将人推了出去,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直直插了一把匕首。
……
“子晦兄,起来了!”
叶鸣赫陡然惊醒,已是冷汗涔涔,他下意识的捂上自己的小腹,并没有匕首。他怔然出神,这才回忆起昨日骑马去追苏念,中途放弃回来之后,被徐清焱拉着喝了一晚的酒。
宿醉难耐,他头疼欲烈,小腹上似乎还残存着梦中那股刺痛。
徐清焱揉着惺忪睡眼,“怎么了,旧伤复发?”他的头也突突疼得要命,他艰难地扶着额头,嘴里嘀咕着,“你那伤,还真叫人笑死。”
堂堂西北统帅,一年前,居然被一个弱女子行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