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豆燃萁(五)(2 / 2)
猪蹄需要时间炖煮,所以最先处理。
顾沛坐在灶台后生火,柳长歌捧着奶茶,小口地喝着。
“牛乳和茶相融,倒是有点意思。我小的时候曾随双亲在塞外生活过一段时间。阿娘曾经给我带过不知何地的一种特产,也是牛乳和茶一起烹煮,不过是喝起来却是咸味的。”
柳长歌满脸怀念,她双手捧着杯子,目光之中漾着怀念。
“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喝上这记忆里的味道。”
这话,叫姜禾和顾沛都没敢接。
柳长歌的求生念头一直很弱,她那的身子骨在姜禾眼中,脆得像是马上就要碎了似的。
这样的话,从一个绝症晚期的人口中说出来,总不免叫人往最糟糕的情况想去。
柳长歌也没有在意他们夫妇的沉默,她感慨道:“从前顾沛总担心自己娘子娇弱,后来又见小禾你盼着他回来。如今看到你们这样恩爱,还真是有些感动呢。”
这……
顾沛有些无措地扭头看向姜禾。
柳长歌可不是动不动感慨的人,她的状态明显就是有问题的。
她喝的是奶茶吗?怎么感觉是奶茶里掺了酒啊!
“若是知道当年这一别,便会是永别了,我当初定不会赌气强撑面子,不肯去跟他告别。搞得这一辈子啊,再也见不着他了。”
柳长歌像是浑然没有感觉到姜禾二人错愕的目光一般。
她缓缓起身,端着奶茶,慢吞吞往院子里走去。
鸡笼修缮好了之后,姜禾便已经从张婶子那里把鸡全都接回来了。
当初的鸡崽如今都长成大鸡了,今早刚摸的鸡蛋,还堆在碗里呢。
正在地上啄食的鸡被突然踏入院子的人吓了一跳,扑扇着翅膀往后退了几步,看见是眼熟的人,又安下心来低头啄食了。
留在院子里的顾沛和姜禾面面相觑。
姜禾把菜刀一放,朝着顾沛道:“你切猪蹄,我去问问怎么回事。”
阿钟和胡忠二人也都不在,梁燕儿还在摆摊,姜禾只好去问柱子。
“你说柳姑娘啊,自从小桑离开之后,她就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些什么东西。之前阿钟大哥问那小梁大夫的时候,我听了一些。”
柱子沉思了一会,有些艰难地将晦涩的词汇拼接在一起。
“她说,柳姑娘实在是没有什么牵挂的东西了,她又总去回忆过去的事情。这就导致她有些模糊了现在和过去了。不过梁姑娘说,这样也算好事,起码能吊住一口气。”
哪怕是遗憾,也不至于真的对着世间万物都了无牵挂了。
虽然柱子没说,但她这样的情况,其实在这个时候一定是被诊断为“疯了”的。
姜禾沉默了很久,在面对顾沛询问的目光时,她都没有说话。
只是手里握着刀,一下又一下,机械地切着那已经去毛刨肚的鸡。
一直到案板上的鸡全都被切成了块,姜禾才缓缓擡头,长舒了一口浊气。
“顾沛,你说……有的时候活着,对有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啊。”
听完姜禾的描述后,顾沛调转目光,看向了坐在院子树荫下的柳长歌。
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银光。
虽然知道她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了,但是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第一次吃见到她时的仙风道骨,一点也没有少。
不知为何,顾沛突然想起了他这两年来的经历。
很多人,他只是见过一面,便再也见不到了。
活着,或许真的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活着,意味着希望。
猪蹄炖得软糯,肥厚的皮裹着浓稠赤亮的酱汁,稍稍一碰盘子边缘,便能荡漾出波纹来。
那香味早已随着灶膛里火苗窜动的节奏,飘得满院子都是了。不少工匠路过的时候,都不由被困住脚步。
陶醉的嗅着浓郁的猪蹄香味。
将猪蹄盛出来后,姜禾又去看了一眼锅里的黄焖鸡。
掀锅盖的时候,她被窜出的水汽扑了一脸,却突然想起来之前胡忠他们拜托过她的事情。
找一个和柳长歌年纪相仿的,叫阿澈的男人。
姜禾当即拉过顾沛,和他说了这件事情。
“中秋的时候,任将军要回来述职,到时候我的事情应该也能解决了。我倒时候向他讨个封赏,请求动用任家的人脉,去找这个人。”
顾沛的话,叫姜禾稍稍安下心。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为柳长歌做什么了,不知道,寻到这个柳长歌心心念念的故人,能否叫她心中少些遗憾。
……
不用等姜禾招呼,工匠们便已经往厨房门口凑了。
将最后一个凉拌菜端上来后,闹哄哄地便开始吃饭。
厨房再大,也坐不下这好些人。
大家端着碗筷,在院子里或坐或站,好不热闹。
尤其是姜禾做的凉拌菜,引得工匠们呼声连连。
藕、土豆、毛豆。
这些都是寻常下酒菜,但是姜禾加了一点辣椒油。
做体力活的壮年男子本就口味重,辣味更是叫他们觉得畅快。
有几人甚至喜欢到了连猪蹄都不看一眼,光盯着凉拌土豆下筷子的了。
这些菜,柳长歌都吃不了,姜禾特意留下了半只鸡,给她炖了鸡汤。
吃饭的时候,姜禾还刻意观察了一下。
柳长歌的胃口还算正常,吃了一小碗的鸡汤拌米饭后,还吃了几块肉。
这叫姜禾稍稍松了口气。
这一顿饭吃得热闹,等到收拾完厨房后,工匠们朝着姜禾道谢,各自找阴凉处歇息去了。
而柳长歌此时神态正常,她朝着姜禾和顾沛招呼了一声,领着他们二人往这几日居住的房间走去。
原本那只有一层的厢房,姜禾是准备用来待客的。
柳长歌之前问的时候,她没多响,就都告诉她了。
可谁曾想,柳长歌并没有住进原本为她预下的对侧的二层阁楼,而是在厢房的一侧房间住下来。
“多谢你这段时间的关照了。”
姜禾才刚踏进屋里,听到柳长歌的这一句话,她的心一下子就被吊起来了。
她忙道:“怎么这么见外呢,这房子建好了,你就住下,等小桑放学回来了,瞧见你指不定多开心呢!”
可柳长歌只是摆摆手,薄薄的唇稍稍扬起。
“你这新房子刚造好,我若死在里头,岂不是给你招晦气。”
她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说出了叫姜禾心惊胆颤的话来。
“阿钟他们去修缮我山里的房子了,我这几日就会搬回去。我在世上认识的人已经不多了。你和孩子们都很好,我不想要和你们告别的时候,是躺在床上说不出话,连坐起来都没力气的狼狈样子。不如趁着现在还清醒,就把该说的都说了。”
这就是在很直白的交代遗言了。
姜禾也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
一点也不悲伤,甚至柳长歌的态度算得上是豁达。
可莫名就是叫姜禾觉得很难过。
顾沛站在姜禾身边,他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姜禾肩膀。
“这是我的剑。”
柳长歌从柜子里取出一柄缠着绸布的剑来。
“我的一身功夫,小桑学了大半,虽然没有拜师,但她算我半个弟子。”
她就这样,随意地伸手,将剑递给了姜禾。
“青杨可以自己走科举的路,小榆年纪还小。可唯有小桑想要学武,是最为艰难的。我放心不下,也没什么东西能留给她,唯有这剑应该能帮她在将来解决一些问题的。”
姜禾不敢怠慢,伸出双手接过了剑。
“虽然说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学文还是从武,但是我觉得,她应该很快会想清楚的,这剑留给她傍身也好。等她决定了自己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你就把这把剑给她吧。”
柳长歌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轻笑了一声,感慨道:“小桑真的很像当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