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八章 龙战于野(01)(1 / 2)
周围一片兵荒马乱,多人中箭倒地,身躯遭奔蹄践踩而过。
我被逃散的身影推拥往前,摸黑跑蹿,滑摔到泥洼里。
四下里火把纷晃,渐随兵刃耀近。我抬手遮额,投眸环顾,不见熟脸在畔,正自惊慌,烟雾中冒出个貌态笃实厚朴的汉子抢步搀扶,结结巴巴的说道:“这里有位姑……姑……姑子,你……你们莫来骚……骚……骚……骚……骚扰!”
我和那群黑笠甲兵好奇互觑,但见一个平民百姓装束的模样踏实之人挤身打量道:“什么姑子?”
貌态笃实厚朴的汉子抬起眼皮朝我头顶怔瞅道:“长头发就是姑……姑……姑娘,没头发是姑……姑……姑……姑子!”
平民百姓装束的模样踏实之人从黑笠甲兵手里拿火把照耀道:“短头发,又该怎么说?”
随着火光晃簇交烁,那伙甲兵匆让两旁,有个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擞氅越众而至,靠近前方提桶拎水驻步的慈祥老翁身畔,侧觑一名粗须甲士挤到我跟前笑谓:“姑娘子?”
貌态笃实厚朴的汉子匆挪道:“哎……哎……哎呀!踩到脚了,你别靠得太……太……太近说话!”
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目含戏谑之色,问道:“你老是‘艾、艾’,究竟有几个‘艾’啊?”
貌态笃实厚朴的汉子讷然回答:“所谓‘凤兮凤兮’,还是只有一凤而已。”慈祥老者后面一个扛斧之士微哼道:“便只这句话顺溜。”
粗须甲士旁边有个提锏家伙诮问:“莫非你也会观相貌识人?刚才早在大老远便见此处卧伏有凤,匆忙离队来扶,扰乱了我们追敌的阵容。你虽初来乍到,总该晓得打仗可不比耕田……”
貌态笃实厚朴的汉子郁闷道:“仗打完了,敌……敌……敌军已溃。你们还不快去四处搜……搜……搜索,却围在这儿作……作……作甚?”
“其实邓艾机敏,”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转顾道,“别看他貌似木讷,却精得很!”
我闻言一愣,平民百姓装束的模样踏实之人从旁笑言道:“他立马急奔过来这边,我还以为找到天上掉落的什么宝贝……”
貌态笃实厚朴的汉子在我身边显似局促道:“此话怎……怎……怎么说呢……”
“我看反而是胡奋搞不清状况,”火把光亮围拥兵马经过,一员苍髯大将缓缰转谓,“众谓玄威之武艺出众,但你以平民身份随军出征,却不及同样初临大战的邓艾敏锐。此趟随征辽东,钻壕沟、打围堑,暴雨连绵,将士皆苦,但他看得到天意,屡能料敌机先。”
“胡遵将军所云甚然。”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缓言道,“但也不必苛责令郎。此场魏灭燕之战,大家皆在同甘苦。公孙家族经营燕辽多年,战前我们就估计到没这样容易崩溃……”
“然而还是崩溃了。”另一人牵马走来,满身泥水的说道,“昨夜燕军总崩。因闻正月,太尉率牛金、胡遵等各路步骑四万,从京师出发,串谋孙吴割据称王的公孙渊集结燕辽精锐、以及乐浪和带方等郡治和领地藩属驰援的韩倭兵马,加上侵扰北方的鲜卑,依辽水围堑二十余里阻击,孙权也出兵为其声援。燕军坚营高垒,就是想让我们兵疲粮尽。太尉采用声东击西之计,先在南线佯攻围堑,吸引敌军劲旅,另以主力隐蔽渡过辽水,逼近敌军的襄平本营。刚挖好了壕沟。不巧连逢大雨,三十多日不停,辽水暴涨,兵将苦不堪言,纷催退却。邓艾却不这样看,他认为天机正巧,魏军的运输船可以从辽口直驶到辽隧城下。有助于预备大量的石头,垒起土丘,多造望楼,用充足的弩弓直向城中发射。待雨一停,便可形成围攻之势。城中粮食耗尽,开始人吃人,死者不计其数。襄平大营顽抗到八月,终于撑不住。一切皆如其所料……”
“此乃天意。”粗须甲士挤在我跟前微哂道,“夏侯将军也及时赶到了,天不助公孙氏。他想拖到辽原冰天雪地,让我们挨寒受冻,死在这里。才刚熬过夏天,自己却撑不下去!”
火光跳烁中,一人披发散乱,行走哼唱若咏:“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高句丽人,”粗须甲士转望道,“不要乱学吟诗!你未必晓得所诵何意,以为天热,其实转寒……”
“牛金。”有位苍鬓长者抬灯走来轻唤一声,随即蔼然道,“休去招惹他们。眼下高句丽在帮我们干仗……”
“他们不靠谱。”粗须甲士诮觑道,“我先撂话在这儿。”
“你就靠谱?”苍鬓长者走近打量几眼,举着灯照烁,摇头说道。“装扮跟士卒一样。差点儿辨认不出……”
一个小疙瘩球儿转到我肩后悄语:“汉朝灭亡后,辽东郡被好战的地方土豪控制。‘高句丽’由扶余人朱蒙建立于西汉玄菟郡高句丽县境内,主动与刚刚成立的曹魏联盟攻打辽东郡。曹魏攻下辽东后,高句丽终止了与曹魏的合作并发兵袭击辽东西部。随即招惹曹魏反击,摧毁其都城。高句丽东川王逃掉,曹魏摧毁丸都城后以为高句丽灭亡了,所以很快就撤离。不过仅仅七十年,高句丽就重建了丸都城,再度袭击辽东、乐浪和玄菟。永嘉五年,高句丽趁中原混乱的机会,于秋八月袭取辽东,截断了朝鲜半岛通往辽东的水陆通道,然后于永嘉七年冬十月侵乐浪郡,次年秋九月南侵带方郡,不仅取得对朝鲜半岛北方的统治……”
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惑瞧道:“谁在说话?”
“你叔。”小疙瘩球儿匆忙躲避,压低话音咕哝道,“快挡住灯,别让司马孚看见我在这里。他很精的……”
我侧转身子悄询:“谁来着?”
“司马懿的三弟,”小疙瘩球儿蹦去藏起来说,“司马孚是东汉京兆尹司马防第三子,兄弟八人俱知名,在当时号称‘八达’。司马孚性格温厚廉让,以贞白自立,不与他人结怨。他还博涉经史,汉末动乱时,与兄弟在迁徙途中,仍不忘读书自学。陈留人殷武,海内闻名,曾获罪被流放,司马孚前去探望他,与他同住同食,被时人称颂。”
“叔父,”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愕问,“你怎么也赶来了?”
苍鬓长者伸灯朝我旁边来回照耀,纳闷道:“有事。先把这里搞定再说,不要耽搁太久,尽快摆平辽东,然后回师,以免夜长梦多……”
“叔达。”提桶拎水驻步的慈祥老翁不安地探询,“你急着至此,究竟发生何事?”
苍鬓长者抬灯转顾道:“你以为会有什么事?”
慈祥老翁拎桶搁我旁边,难抑忧患道:“我在襄平围城,曾梦见明帝枕在膝上,说:‘视吾面。’我依言俯视,见明帝面有异色。惊醒后难免心下暗虞……”
“我不便透露太多。”苍鬓长者旁瞥一眼,挨近其畔,垂眉微喟。“明帝不日将有手书由专人捎至,你自己看了就知道。我还是一句话,及早搞定辽事。你向来招曹氏宗室那班亲贵疑忌,拥兵在外太久不好……”
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悄问:“叔父,你在朝廷身为度支尚书。何至于匆忙赶来,近日是不是又收到了什么不好的风声?莫非曹爽、何晏他们又有议论……”
“你们在这里耗了八个月有余。”苍鬓长者蹙眉道,“迟迟未拿下公孙渊固守之城,徒费钱粮。背后当然会有各种议论。朝廷听说雨大敌强,不少人请求召还你父亲。魏明帝却说:‘司马懿临危制变,生擒公孙渊指日可待。’我为此捏了一把汗,暗盼不要像毌丘俭那样讨伐受阻、不利而还……”
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低着头说:“你常讲:‘进攻的一方,是要消耗大量人力才能成功的,暂且使用诈巧,不要与敌人力争。’我们将计就计,故意示弱,引敌出营野战,消灭不少。随着辽水暴涨,燕军元帅卑衍败亡。耗到八月余,终于雨停,水渐退去。魏军完成对襄平的包围,昼夜强攻。城内粮尽,死者甚多。公孙渊派相国王建、御史大夫柳甫请求解围,皆遭斩杀,并且发布檄文严责。公孙渊又派侍中卫演来请求定日期送人质,被拒绝后,公孙渊欲从城南突围,我们纵兵击破其军,公孙渊战死在梁水边上。”
苍鬓长者捻须问道:“其他人呢?”
“赶尽杀绝。”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目光发狠道,“已下令屠城。搜诛十五岁以上男子七千多人,收集尸体,筑造京观。而后又把公孙渊所任公卿以下一律斩首,杀死将军毕盛等二千多人,收编百姓四万户。务必仍须连夜追戮公孙家族残众,不留余患……”
“却留一个。”慈祥老翁抬起食指,若有所思的说道,“我有心释放当年被公孙渊篡夺官位的公孙恭,又为被公孙渊迫害的纶直、贾范等人修建坟墓,表彰他们的后代。并已颁令:‘古代讨伐一个国家,仅杀其中顽固凶恶的人而已。各位被公孙渊所连累的人,全部宽恕。中原人愿意返回故乡的,各随己愿。’魏军中有的士兵衣单寒冷,请求发给短袄,我考虑不给,审慎表示:‘襦者官物,人臣无私施也。’但要上奏朝廷,将一千多名六十岁以上的士兵解除兵役,送返回乡。然后在原定一年的期限内,胜利班师。”
苍鬓长者似亦缓松口气,微颔首道:“为我们家族计,能赢就好。赢一把算一把,走一步看一步,如履薄冰。家业存续很重要,不要像公孙氏那样,野心太大,一把输光……”
慈祥老翁瞟他一眼,悠然道:“没输光。我留下公孙恭,并且有心放一马,让少许逃人东渡扶桑,去投奔早年留在那边开荒屯垦的公孙模……”
“公孙恭早就形如阉人。”平民百姓装束的模样踏实之人从旁低嗟道,“其乃公孙度次子,公孙康之弟。公孙度死,其子公孙康嗣位,后来公孙康死去,其子公孙晃、公孙渊等皆年幼,于是众人推举公孙恭为辽东太守。魏文帝即位后,遣使即拜公孙恭为车骑将军、封侯。此前公孙恭因患秘疾而阉割成为不完整的男人,身体虚弱无力治理家业。太和二年,被长大成人的公孙渊胁逼退位并囚禁。世袭辽东领地的公孙渊被魏明帝拜为大司马,受封乐浪公。景初二年正月,公孙渊勾结东吴叛魏,自称‘燕王’,并设置官署。魏军在襄平大破燕军,追至梁水之上斩杀公孙渊及其子公孙修。”
苍鬓长者提灯低嗟:“公孙恭之祖父公孙延早年移居玄菟,公孙恭之父公孙度不断开辟疆土,为后人打下基础。公孙恭之兄公孙康大破高句丽军,攻陷高句丽都城。公孙康分屯乐浪郡以南荒地为带方郡,派遣公孙模、张敞等收集遗落失散的流民,兴兵讨伐韩、濊。并派公孙模领兵振兴扶桑邪马台,史称‘右折燕齐,左振扶桑,凌轹沙漠,南面称王’。然而由于公孙渊反魏的失败,这个家族完了。”
我悄问:“此是啥时候来着?”
“三国时期。”小疙瘩球儿晃出来说,“东汉末年军阀混战时,公孙度占据辽东。这个割据势力对曹魏一直时叛时降,保持独享自家世代领地。公孙渊继为辽东太守后,对魏更加不逊。魏明帝震怒,派荆州刺史毌丘俭出任幽州刺史,引发交战。时逢辽水大涨,毌丘俭不利而还。毌丘俭讨伐受阻,使公孙渊更加得意。景初元年亦即公元二三七年,原属曹魏辽东太守公孙渊背叛魏国,自立为燕王,置列百官,定都襄平。公孙渊遣使南通孙权,封拜边民,诱呼鲜卑,侵扰北方。引发魏灭燕之战,魏明帝复召太尉司马懿出兵辽东。公孙渊急令大将军卑衍、杨祚等人率步骑数万迎战,拉开公孙家族覆灭的序幕。时为景初二年亦即公元二三八年,司马懿指挥魏军痛击,三战皆捷,遂乘胜进围襄平。称霸东北亚的公孙世家被司马懿所灭,困扰曹魏数十年的辽东问题并未像表面那样终于彻底解决。司马懿消灭了东北亚霸主,却将朝鲜半岛整个放弃,甚至无心旁顾公孙模等残众盘踞的扶桑列岛……”
慈祥老翁提桶转觑道:“那是因为……”苍鬓长者移灯照烁道:“我看你心不在焉,究竟怎么了?”
“我惦挂那个梦。”慈祥老翁伸嘴到其耳边悄言道,“虽身在外,一直心系河洛。你该明白我忧虑,万一不在旁边,明帝突然这样那样,倘若果真有事,让曹爽一伙乘机掌权得势,必不利于咱们的司马一族。尤其是昨夜我又恍见明帝流着泪来说梦话……”
苍鬓长者抬灯耀亮我后边,惑瞅道:“你是何人,刚才谁在悄悄说话?”
小疙瘩球儿忙躲到暗处,咕哝道:“悄悄话,你也能听到?”
“这位姑子,”貌态笃实厚朴的汉子在我身旁讷然道,“似跟同伴失……失……失散了。先前在混乱之间,我看见……”
小疙瘩球儿转到他耳后嘟囔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貌态笃实厚朴的汉子懵瞧道:“什……什……什么声音?”
夜幕霎间激烁,骤然又一下震荡,惊骑纷走。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忙搀慈祥老翁,朝火光闪亮的方向张望道:“怎竟又有大动静?”
“叔达,”慈祥老翁侧着头问,“跟随你一起运输物资前来的粮草辎重车船是不是被烧了?”
“我没来过。”苍鬓长者乱使眼色,叮嘱道。“你们从未见到我在这里出现……”
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郁闷道:“谁不晓得叔父一向小心谨慎,但是这把火烧起来的动静可不小。”
苍鬓长者恼觑道:“如何突然纷纷失火,谁搞鬼?”
“不是人干的。”一骑奔近,有个灰头土脸之人拉缰匆禀,“那边又有东西掉落,砸出大坑。”
粗须甲士挤在我跟前指着夜雾迷漾之处说道:“先前亦曾有大流星从首山的东北面坠入襄平城的东南面。公孙渊全军溃败,他与儿子公孙修带着数百骑兵向东南突围而逃。司马太尉率领大军随后穷追不舍,在流星坠落的地方,杀死了公孙渊父子。”
“流星坠落的地方,”慈祥老翁转顾四周,拎桶惑瞧道。“诡气迷离,何故久未烟消云散?”
烟雾中忽然传来异响,众皆吓一跳。苍鬓长者抬灯悄唤:“牛金,你去看看。”
“不!”粗须甲士挤到我旁边摇头不迭,颤握兵刃退避道。“我怕黑……”
“以前你跟曹仁。”满身泥污的皱眉男子微哼道,“他的吩咐,你也不听吗?”
小疙瘩球儿转到粗须甲士耳后嘀咕道:“牛金出生在荆州南阳,初为曹仁部将。曹仁募得三百人,交给牛金带去挑战周瑜率领的数万兵马。但吴军甚多,牛金的部众少,于是被围。曹仁在城上望见牛金等三百人垂危濒没,便不顾左右劝阻,亲领其麾下壮士数十骑出城奋勇去救他出来。魏国建立后,牛金成为司马懿的部属。诸葛亮北伐,司马懿命牛金轻骑当诱饵引蜀军交战,又让牛金去衅击蜀汉将领马岱。牛金屡番逢难不死,跟随司马懿从洛阳出征,平定辽东、带方、乐浪、玄菟四郡。这一年升迁‘后将军’,然而从此再没有牛金的记录。”
粗须甲士惊啧道:“你们听听,这儿有多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