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章 四恶道:饿鬼(三)(2 / 2)
沈黛心中一跳,“她说了什么?”
沈夫人慢悠悠道:“她说,绣娘的心思就该在绣品上。少往内院混钻。安分些。黛黛,阿娘问你——”
沈黛坐起来,“什么?”
沈夫人垂眸,犹豫着、难过着、又有些恼怒地道:“阿娘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为什么这么问?”
沈夫人向下撇嘴,“沈夫人说,老远就能闻到我的味道。让我不要在沈大掌柜面前晃来晃去。身上的味儿都挂到男人身上了,
沈黛重新卧倒,手垫在耳朵糖香,却不是吃糖的人。”
沈夫人含住一个笑,“我吃过呐。你爹买给我吃的。黛黛要是吃过糖就好了,肯定会喜欢那个味道的。很甜的。”
甜酸苦辣咸,五味之中,沈黛唯独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
沈黛笑道:“以后我来给你买糖。也给你准备三万九千颗。”
沈夫人“嗯”了一声,埋头穿针引线,烛火晃动,她美丽的容颜也跟着火光闪烁。
沈夫人突然喃喃自语:“为什么是沈大掌柜呐?怎么是他呐?”
潋散烛光的细针从男人的靴子里费力穿出来,沈夫人用一小块用剩的蜡烛头润了润针头,针就轻盈起来,继续飞针走线。
似是一声哀叹:“不是他啊。”
一阵倦意袭来,沈黛听着沈夫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渐渐睡了过去。
第二日鸡鸣,沈黛就爬了起来,站在床边,给沈夫人压了压被角,踮脚走出屋子。两位公子在自己家里读书,先生是外头请来的,格外严苛,鸡鸣三次就要公子在学堂里报到。沈黛要比公子早到一刻。他常常立在窗户下,等着两位公子吩咐他取东西或者传话。通常,一站就是一个上午。
日上三竿,窗户里飘来老先生的念书声和公子们零散的笑声。
沈黛蹲在窗户条黑线。沈黛用树枝督促这些蚂蚁,但凡有落队的就毫不犹豫地碾死。
此时正值六月,烈阳艳艳,蝉在抽绿的桂花树上鸣叫不停,音浪一潮高过一潮。这些虫子旺盛的生命力是通过声音传递出来的。蛰伏十二载,蝉鸣一个夏。
窗户被从里边用棒子撑起来,苏大公子捅出棒子,砸在沈黛背上,“小混蛋,用杆子把蝉一个个黏下来,吵死了!”
“大哥,他不是我们家里的仆从。你不该这么和他说话。”
“你给我闭嘴!轮得到你教训我吗?你这个娼妓生的孽种。”
沈黛朝紧闭的窗户福一福身,“公子,我去黏蝉了。”
沈黛向管事要了黏蝉的杆子,卷起袖子,仰头,或蹦或踮脚,将一个个鸣噪的蝉黏下来。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公子们散了学,而地上落满了死去的蝉。沈黛跪在地上,将一个个死了的蝉捡起来,提起衣袍的摆,卷了满满一怀,小腹前起鼓起一个鼓鼓的包,有些滑稽。
沈黛抱着死蝉往屋外蹦,一头撞上一个人,把怀里的蝉都弄撒了。
沈黛跪在地上捡蝉,低头,看到一双靴子——他曾见过的。
道盟的“大善人”——
还留在这里有什么企图?
那人弯身,帮他一起捡蝉。
沈黛当作没认出他是谁。
温朔捡起最后一个蝉,翻转手指,对着阳光打量了一会儿又胖又圆的虫,“这个——”
沈黛两手拉起衣袍,跪着擡头,笑意浅浅地看着他,“你没见过蝉?蝉就是藏在地下十二年,一朝飞上树梢,鸣叫一夏的卑贱之虫。”
温朔捏着蝉,“有什么用?”
“吃呗!”沈黛抢过温朔手里的蝉,“入药!卖钱!道盟的师兄是不知人间疾苦还是没有常识?”
温朔突然用手攀住沈黛的肩膀。沈黛乜斜那只书生的手,任由温朔带着他往旁边带了那么一下,跌跌撞撞往他身上靠。沈黛手指一麻,什么东西咬了他一下。沈黛甩手,摔下一只蝎子。温朔的手滑下来,沈黛安下心来。
原来是提醒他有蝎子啊。
血珠子从指尖钻出来。沈黛学沈夫人的样子,含住手指,好奇地睨着温朔。
温朔出剑,要刺蝎子。
沈黛有样学样,扯住温朔袖子,也带了他一下。蝉再次散落在地。蝎子一溜烟逃走了。沈黛嘬着手指,笑道:“你也嘴馋吗?烤蝎子是挺好吃的。”
温朔顿了良久,“没事吧?”
沈黛拿出手指,用血抹了抹唇,“啊?这个伤啊?死不了的。我百毒不侵的。你该担心那只蝎子,我的血可不是那么容易喝的。”
“温公子——”
两人背后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苏二公子朝沈黛微微一笑,“温公子,你在这儿啊。我父亲备了雨前龙井在花厅等你。”
沈黛跪在地上,捡蝉。
两双靴子从沈黛眼前走过。一双他识得,另一双他也识得。
沈黛折跪膝盖,沉眸盯着那双后来的靴子——如此细致整齐的针线,一枝小小的牡丹安静卧在上面,全竹林乡都不会有第二个人有如此的绣工和不厌其烦的耐心。
沈黛抱着蝉回屋子。通向屋子的唯一一条小径上,有匠人正在钉木门,锤子“噔噔噔”响着,一次次将桩子深扎入泥土。这门很是奇怪,通向外面的那面按着插销——分明是从外面才能打开的意思。这门要是关上了,他和沈夫人还有那三个工匠就不能出来了。
沈黛略过尚安了一半的门,钻入屋子。
沈夫人还是坐在老位子,对着灯绣衣裙。她眼角红红的,像是一朵被雨水打湿了的海棠花。
沈黛放下蝉,拉一拉沈夫人的衣摆,“为了外头的门哭?”
沈夫人想说什么,却只哽咽了一声,浓重的鼻音下,一句辩解也说不出口。
外头,女管事在外嚷嚷:“夫人吩咐了,以后,太阳一落山,这门就上锁。你听明白了吗?”
沈黛不问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为什么。
女管事更加大声道:“你脚别那么散。只管绣你的东西。别总在老爷面前丢人现眼。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不知道廉耻,你做的那些事,按我们乡里的规矩是要沉湖的。也就夫人心善,容你在这里放肆。”
“感恩戴德些才是!”
沈黛知道,前头的话是苏夫人说得没错,后面两句就是管事的借威作福。势利眼的仆从向来这样。沈黛知道自己在苏宅的日子不长了。
沈夫人叹了口气,眼睛更红了,手垂到膝盖上,趴在桌子上,用手臂遮着脸,身子剧烈抖动,抽泣。
沈黛摇一摇沈夫人的手臂,“阿娘,你别哭。儿子替你出头。反正我也饿了。你最讨厌他们哪一个?”他挂起一个微笑,“我给蝎子托个梦,让它咬死他。”
沈夫人语里有一丝丝柔情,“黛黛,傻孩子,我知道你想逗我开心。”
“阿娘阿娘,哪一个呀?快挑一个。苏大掌柜?苏夫人?苏大公子?外头的三个男人?女管事?还是——
“苏二公子?”
“——苏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