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四恶道:畜生(十)(2 / 2)
刘斗回答:“还成。能描上几笔花鸟。但我母亲说,我画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她希望我学山水多过花鸟。”
沈黛道:“每隔十天,帮我写一封信给我阿娘。”
沈黛话音未落,刘斗就不假思索先说“好”,仿佛急于讨好,把话听全后才反应过来,扬起声调“啊”了一声,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沈黛轻飘飘道:“我不会写字。”
刘斗又“啊”一声,低声嘟囔,“你长得看起来特别聪明。做鬼还要上学。我还以为你学问特别好。”他随之快速点头,“我明白了。你想好信的内容。你口述,我写下来。”他顿了顿,反应过来,“可这和我会不会画画有什么关系?”
沈黛道,“我娘也不认字。以后会认得的。头几封信,就给她画一些我身边的人和物。我想让她看看我,每日吃些什么、住什么样的房子还有我的老师长什么样子。阿娘也可能找人代笔回信。到时候,假使我有不认识的字,再劳少主念给我听。”
“你和你的母亲真亲近——”
崔小舟是沈黛不能提的心事,是他的软弱。沈黛没让刘斗深入母和子的话题,打断他:“好了,让他们进来。头一次见老师就迟到会被打手心的。”
这样的记忆源自沈黛从前站在苏府学堂的廊下,两位公子背错一段课文,那个夫子总是用藤条抽公子们的手心。大公子会被抽得嗷嗷叫。二公子被抽,只会听到“啪啪啪”藤条落在皮肉上的声响,是绝对听不到任何哀嚎和抱怨的。
想到这,沈黛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如今他自己都入了学堂,而那个不声不响的二公子已经除尽了对手,和他阿娘成了亲。个人际遇天旋地转,身在其中的人有时候并不知道决定命运改变的究竟是人生的哪一个瞬间。
刘斗熟门熟路地拍了拍手掌。仆妇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刘斗给沈黛使了个眼色,装作不经意地擡起双臂,让沈黛跟着他这么做。沈黛吃力地擡起双臂。仆妇们为沈黛套上一层层衣袍,跪着给他系宫绦,还有人把他的头发束成一髻,罩上一顶质地轻盈的小冠,用玉簪固定在头顶。
沈黛被收拾妥当,两个仆妇前后手持一面铜镜,让沈黛照着看。沈黛点头。仆妇们擡出来一条藤凳,铺上软和的垫子,让沈黛靠坐在上面。沈黛真就觉得,生在富贵人家,就算是个废人,大概也能活得很好。因为根本不用自己长手长脚。
沈黛被人擡到一间四面都垂下半挂竹帘子穿堂风“嗖嗖”的宽敞屋堂。朝北坐着一个胡子头发苍白的老学究。旁边站着个一身束袖束腿短打的青年人。除了刘斗和沈黛,没有其他学生在内。
仆妇把沈黛擡到学究和青年面前。学究噙起一个和蔼的笑,挥了挥袖子,让不相干的人都退到堂外。
老学究道:“曹院士远游,由老夫代操拜师礼。”他气定神闲站起来,“两个娃儿,来,跟着我做。”
沈黛艰难地从藤椅里爬起来,站直身体。
老学究声如洪钟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沈黛和刘斗重复这句话。第一遍两人说得太轻,老学究让他们喊着连说了三次,一次比一次中气足。
老学究满意地点头。
“君子有三知。”
“一知言。不知言,无以知人。拜。”
“二知礼。不知礼,无以立足。拜。”
“三知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拜。”
老学究每说一句就福身一拜。沈黛和刘斗有样学样附和,并学着夫子拜敬祖师。行完君子之礼,老学究微微一笑,道:“从此以后,你我皆是夫子门生。”他重新折膝而坐,拿起一支细笔,挽袖蘸了蘸墨,“你们可以称我为屈夫子。《礼记》曰,男子十四行次冠礼,师长赐字。刘少主,你字号为何?”
沈黛茫然看向刘斗。
刘斗朝沈黛摇了摇头。
沈黛道:“未曾有。”
屈夫子脱口而出:“天回。”言闭,他用手指展开卷起来的书简,利落地下笔,飞袖间就定下了刘斗的字号。
刘斗等了一会儿,擡起手,“不需要问我吗?”
屈夫子笔尾一歪,擡头,含笑看向刘斗,“沈公子,已有尊者为你赐字。远山。”
沈黛心头微微一弹。
刘斗咀嚼着“远山黛”三个字,发现越嚼越有味道。
屈夫子展开另一卷书卷,填了几笔后,把笔搁在笔架上,用手背托着下巴,呈现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说:“夫子言,因材施教。书院所有学子分甲乙丙丁四班。入学前,要考考你们的六艺。”他目光飘向一旁站着的青年,“陆教习,开始吧。”
陆教习将夹在两腋下的两张纸、两支笔、两方砚、两管墨放到沈黛和刘斗脚边。他又拿来屈夫子手边的一个小水缸,在圆砚里点了几滴清水。
屈夫子道:“我问,你们答。”
沈黛正好觉得支撑身体颇为艰难,松了口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这个时候,他看到屈夫子的眼眸闪了闪,一瞬间,沈黛觉得有种做错了的感觉。他偷偷去瞄刘斗怎么做。
只见刘斗虚握拳向屈夫子躬身行礼,“谢屈夫子赐座。”然后,他轻提衣袍,屈膝跪坐,依旧虚握拳头搁在双腿上,若非他天生腼腆的性子又开始作祟,直视屈夫子的时候悄悄往下挪了目光,这一系列的动作堪称完美无缺。
刘斗卷起衣袖,拿起两指粗的墨研磨了起来。他做得很慢很慢,每一个动作都被沈黛捕捉到眼里。
沈黛学着刘斗的样子研墨。但看起来简单的动作做起来却很难。一分神,一急迫,墨汁溅了开来,落在略微泛黄的纸上,像是晕染开尾翼抢食的小蝌蚪。沈黛的手指蜷了一下,装作无所谓地瞥一眼屈夫子和陆教习。夫子依然慈眉善目。屈夫子依然不茍言笑。他们看起来并不准备替沈黛换纸。沈黛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屈夫子直等到刘斗和沈黛彻底停下研墨的动作才道:“六艺之首乃为礼。先考宾礼吧。想到答案别说出来,写在纸上。后面的答对亦是如此。天子御驾为几架?”
刘斗落笔成书,转头看到沈黛捏着笔发呆。刘斗咳嗽了一声。沈黛余光扫过去,见刘斗用手掩口的时候做了个六的手势。沈黛在心中叹了口气,在纸上点了六个墨点。
屈夫子道:“选屈子《大司命》中两句写下来。”
沈黛干干脆脆把笔搁下来。
刘斗只写下一句,不知何故地停笔,还多此一举地道:“后面的忘了。”他用手指抓一抓下巴,意识到这么做很失礼,用缩回手。
屈夫子道:“接下来是数考。今有粟一斗,问得粝米几何?”
沈黛已经放弃了解答,他只觉得时辰过得太慢,跪坐实在太难受了,腿又麻又酸。这一次,刘斗眼珠子转来转去,下意识用笔尾刮了刮下巴,露出无可奈何地笑,“这题我真不会。”
屈夫子道,“看来这次远山是真不知道。这一考你们都记错。是粝米六升。记住了。”屈夫子看向陆教习,“轮到你了。”
陆教习从抱胸而立的姿势转为笔直站着,冷淡道:“你们各自模仿一下射箭的姿势。”
这题我会!
沈黛眼睛一亮,擡起臀部,试着做了一下射箭的动作。
陆教习冷漠地把目光移开。
“我不——”刘斗才说了两字,眼睛一触到陆教习,立刻把余下的谎话咽下去,站直身子,对准陆教习眉心做射箭动作。
陆教习转向沈黛,盯住沈黛的眼睛,“记住,射箭——目标永远在你眼中。站射身体要站直。骑射,得等你把站射练熟练才行。”
沈黛暗暗吐出一口浊气。
陆教习问:“会骑马吗?”
沈黛不甘心地摇了摇头。
陆教习再问:“会驾车吗?”
沈黛干干脆脆吐了个“不”字。
陆教习转向刘斗,没有问同样的问题,不废话,眼神代表要问的一切。
刘斗低头,畏畏缩缩地答:“不会。”
“撒谎!”陆教习目光如炬,掷地有声道。
刘斗吓得一哆嗦,加上他此时白质纤柔的模样,显得颇为楚楚可怜,让屈夫子忍不住“哎”了一声,连连摆手,“小孩子嘛,顽皮很正常。而且他是心肠好,怕朋友自夷,颇有君子之风。”
沈黛看向刘斗,蒙在心间的雾一下散开,忽然明白了他刚才有些奇怪的表现。
陆教习转身对屈夫子道:“我没有问题了。”
陆教习走下来,来到黛身前,弯身拾起沈黛的考纸。
沈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沾了“六个点”和“蝌蚪墨渍”、皱皱巴巴可怜兮兮的纸被这个冰块脸收走而无可奈何。
陆教习来到刘斗身前。刘斗双手奉上考纸。陆教习将两张纸交到屈夫子手中。做完这一切,陆教习又靠到墙边,双手抱胸,冷淡的目光再也没有落在沈黛和刘斗身上。
屈夫子一边说,“嗯,好。礼、乐、数、射、御都考完了,只剩下书这一项了。老夫看看——”一边很认真地看了后生递上来的两张纸。
屈夫子捏着沈黛那张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涂鸦”的纸,满脸堆笑,也不知是因为手抖,还是因为在忍笑,那张纸“窸窸窣窣”在他手心抖滑,“天回,老夫问一句,你曾经师从哪位大儒?有机会,我想与他探讨一下,人生大道是否空空如也。”
沈黛不用想象,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不好看。要不是对方是自己的夫子,他回头肯定要对他使坏了。
“不愿意说吗?看来是个很得学生心的良师啊。”屈夫子道,“我最愿意教你这样的学生。一张白纸,有无限可能。你升到甲班,由我亲自教导。”
沈黛愣了一下。他虽然不认字,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甲乙丙丁,甲肯定是最上等的。
屈夫子随之拿起刘斗的考纸,用手撸着花白胡子,“远山,字很好。性格略微滑脱。交给陆教习磨砺心性最宜。”
沈黛抢在刘斗之前问:“夫子,陆教习教导哪一班?”
陆教习把目光移过来,郎朗叩一字:“丁。”
丁——
末等。
草(一种植物)!
这个老头子坏得很。
身份尊贵的交个白卷都能升甲等,无身无家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末等!
沈黛低下头,冷冷地盯住屈夫子,此刻极度后悔刚才给他磕的几个头,想马上收回来。屈夫子被这样盯着,一点也没有显得不自在,仍旧一边撸胡子一边挂着笑,很和蔼地扫视两个后生。
眼睛如鹰一般锐利的陆教习看向刘斗,道:“你刚才一直在
沈黛背后掀起凉飕飕的风,一想到等自己换回身体就要面对这样一个冷冰冰的老师,就觉得寒气从脚底起。这无数次幻想上学的日子,知道会很辛苦,可没想到一上来就遇到这样的不公和敌意。
屈夫子站起来,走到沈黛和刘斗之间。站在远处的时候,沈黛估摸着屈夫子身量可能不高,夫子真正走近,他才感受到了屈夫子几乎只有一个正常成年男人一半高度。沈黛和刘斗跪坐擡起身,几乎和屈夫子一样高。屈夫子脸上爬满了皱纹,看起来年岁确实很大了,却腰不弯背不驼,两眼清澈,精神奕奕。
屈夫子摸了摸沈黛的脑袋,“天回,要乖。”他转身,又摸了摸刘斗的脑袋,“远山,你也要乖。”
屈夫子垂下手,面对着屋外的天地负手而立,“去吧,时辰不早了。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过午不食。新来的学子往往不习惯。入了夜,一个个全不做书生,变成耗子钻灶台偷点心吃。你们第一日入学,不布置课业。趁着日头还没飘过正中,去尝尝书院厨下的白菜包腐乳。海会寺传来的食谱,蜀地特色,加了特别多辣子。特别下米饭。”
沈黛和刘斗行礼倒退着告退。沈黛举步维艰,一挪一挪,从旁边的视角来看有点像个瘸子。沈黛好不容易来到屋外,高山倾倒般陷进竹藤椅,“嘎吱嘎吱”,竹藤椅子凄厉哀嚎着、颤抖着,仿佛都要承受不住白帝城少主人的魁梧。
沈黛只有一个感觉。
累!
比绞尽脑汁找人吃还要累!
沈黛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袍早又被汗水浸透了,看来做个没手没脚的废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沈黛在藤椅上支着脑袋,眼神复杂地盯着顶着自己一张脸的刘斗。
沈黛很难想象,像刘斗这样懦弱懒惰的一个人,是在怎样的手段和影响下,才迫使自己掌握各种各样的才能,使自己显得大方得体、不失颜面和身份?老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了毛的凤凰它比鸡肥。即使是这么个人,他沈黛也比不过。
气人!
窝火!
想吃人。
一想到吃,饿死鬼投胎的沈黛才恢复一些精神,他被焦二擡回房,不到一刻钟,桌子上就放上了品类丰富的鱼肉菜饭。沈黛意识到,贵公子衣食住行就是有别于人,白帝城的少主人入书院读书,根本不用和其他学子挤饭堂,有专门的厨娘跟着,开设小厨房。
所以,过午不食这个规矩很有可能就不用守着。看刘斗的样子,他有的吃,沈黛就有的吃。想到不用挨饿,沈黛的气才顺了点。
沈黛特地扫了一眼所有菜品,没能找到屈夫子口里疑似白菜包腐乳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腐乳是什么东西,可他认得白菜,十二个碟子里没飘一根白菜杆子,就知道是没有,心里竟然有隐隐的失落。
人可以不知道,但知道了有所期待又失望,就会很难受。
刘斗举起筷子又放下,整个人显得没什么食欲,看起来懒得夹任何东西。他瞄一眼沈黛,沈黛的失落被他捕捉,一览无余,“别看了。不会有夫子说的那道菜。母亲说我有哮症,只能吃她批准的食物。一日三餐,都是严格按照食谱,按量分配,按序烹调,根本连根葱也不会多。”
富余却没得选择,有喜欢吃的却不能吃。
这对于完全有能力饱腹且有味觉的人根本是一种折磨。
单调的食物,相同的烹调手法……
沈黛要是刘斗,非得疯。好在他不是,他天生没有味觉。
沈黛张开嘴,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塞肉食,腮帮子鼓鼓囊囊像进食的硕鼠,完全顾不得贵公子的形象。这一举动惹得刘斗和焦二频频侧目。但沈黛不在乎,他一直觉得,吃饭不积极的人脑子肯定有毛病。
沈黛因一日一夜没睡觉,过午一个多时辰就觉得困。他闭着眼睛坐在浴桶里,任由仆妇给在他身上乱摸,给他洗干净身体。沈黛穿上干净的寝衣,正准备爬床,听到焦二在门外通传,什么刘医正来了,要给少主人看脚。
这是完全把少主的话当狗屁。
这个焦二真得莽!
之前,沈黛已经向焦二交代了刘斗所谓“入帷之臣”的身份。焦二只回了“知道了”三个字,像是主人应答下属那样的回答。刘斗准许睡在外间。结合刘斗告诉他的事,沈黛几乎可以确定焦二喜欢头就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白帝城的安乐公。
可又怎么样呢?
少主人愿意为了他顽劣忤逆一次。
而他沈黛现在背靠刘斗这棵大树好乘凉没什么不好。
刘医正进来,小心翼翼地擡起沈黛白胖没有任何伤痕的双脚,检查了一下,按摩疏通经络一番,说没什么,少走动。
都走了,沈黛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沈黛抱着这份想法入睡,然后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揉醒。沈黛睁开眼,看到和昨夜里长相明显不同的仆妇趴在他身上,正试图在用粗糙的手扯去本就薄薄一层的衣衫。
沈黛学着刘斗的样子说了一个“滚”字。
仆妇没有停,反倒用手和脚压住沈黛的手和脚,像是厨下砧板上杀白肚皮的大鱼,厨子用手压住鱼身刮鳞片,那力道之大哪里像是个女人。沈黛动弹不得,正要喊刘斗管一管他手底下的女人,却被粗鲁的后者用手捂住嘴,近乎都喘不过气来。
仆妇压低声音道:“少主人,别轮到我,就不乐意了。我等了八天了,”
沈黛脑子里回想起刘斗床榻之上痛苦的表情,又联想到他警告他说的——要小心这些女人。沈黛悟了,终于明白刘斗的难言之隐是什么。别人家都是主人家欺男霸女。他家是反过来,仆妇各怀鬼胎,一个个爬床,主人被仆从用半胁半迫的法子诱:奸。难怪他那方面有问题,不是身体上有什么问题,而是心里的隐疾。
此时,仆妇强劲有力的手已经覆盖在裤子遮挡的地方。沈黛脑子里闪过苏大掌柜在他眼前晃动的样子,小腹紧张地绷紧,凸起一道道沟壑深浅的肌肉形状。
花团锦簇万针精绣的锦面里边,塞着发霉长虫的破烂棉絮——
强势的母亲、霸道的仆人、不容违反的规矩、繁重的课业、极其单调的食物、动不动就要受罚不准睡觉不准吃饭……
这他妈的到底过的是什么富贵逼人的苦日子!
沈黛很后悔——
非常非常后悔,后悔没有问刘斗,要是仆妇自己找死强迫他,他可不可以把人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