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日(2 / 2)
“不可能!”白辞斩钉截铁地否认。
“为何?如今暴露的凶手曾是镇远军的人,那个眼角带疤的黑衣人苍狼也是。宁将军盘踞漠北多年,在京中也有旧部。他知道慧觉大师和塔尔寺的藏经阁,很有可能那个载有秘术的话本已在他手中,所以才锁定了阴时生辰的姑娘。”三条伸手压在白辞肩头,阻止了他急得挺起的身势,冷静地道,“他跟陛下有旧怨,对皇家有旧仇,宁家本身又功高震主,施这秘术直接换了陛下的魂魄,这样宁家便可顺理成章地保住,而他也名副其实地夺了大齐的江山。以后再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皇权都能顺利过渡给宁家。一举数得不是吗?”
“胡说!”剧烈反对的竟是一鸣道人,只见他双目肃凛,义正辞严,“陛下乃天子,身上自有龙气护体,就算是秘术也不能轻易让他魂魄离体。”
“宁将军不是篡位之人,宁家世代戍守漠北,是大齐的栋梁,绝不会觊觎江山。”白辞褪了眉宇间的平和,武将的凌气尽显,气势逼人地直视着三条,“若宁家真有不臣之心,何须等到大齐盛世?”
先帝老年,各皇子争权,朝廷一片混乱,漠北往外的蛮族虎视眈眈,是宁老将军毅然镇在漠北,又命长女于京中扶持当时的四皇子,同心同力才守住了大齐,让四皇子得以继位,开创大齐的盛世。若他有意改朝换代,那时候便可以做到了。
阿初看着两个好友难得意见不一,紧皱着眉头,从心底感叹道,“宁文娘摊上这样的爹和竹马,真是倒霉。”
本来可以当公主,结果被亲爹和爱人联手坑死了……其实四皇子才是宁家的孩子吧?这句话阿初没说出口,但一双灵动的黑眸把她的意思表露无遗。
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松了下来,三条和白辞看了一眼对方,又很快地别开眼,轻咳了两声。
一鸣道人一时间被阿初的感叹弄得语塞,只能瞪着一双眼干着急。
阿初知道自己又歪楼了,但不要紧,他们都习惯了。正了正脸色,把思绪拉回来,认真想了想。
“宁家确实有嫌疑和动机,但没有证据指向他们。毕竟文娘带着护卫跟宁家决裂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小白,你还是继续从宁家那边下手,你家将军的嫌疑你来洗清吧。”阿初略带戏谑地看了他一眼,自信地道,“但那话本,绝对不在宁家手上。”
“这么肯定?”三条没好气地嗤了声。
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阿初骄傲地擡起小下巴,嘿嘿一笑,睥睨地看向他,“因为,那本话本在本姑娘手上。”
三人瞳孔都因她的话而扩张了,三根指头不约而同地颤抖着指着她,一鸣道人啪的一下掉了刚拿上手的茶盏。褐色的茶水顺着桌面一路滑行,流过光滑的檀木边,滴落在他素净的灰袍袍摆。
“不用怀疑,除了借尸还魂,交换魂魄的术法,还有还阳术,返魂香的制作等,都有记载。”阿初双手抱胸,下巴擡得高高的,得意洋洋地数了数,“若他们看过,就不会想着借尸还魂了,直接收集跟文娘相似的五官,拼凑后这样那样地使用还阳术,让文娘复活不是更好?”
要是她来办这事,肯定妥妥当当的!
三条愣了好一会,蓦地笑了,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笑不可仰地忍不住以手捂脸。
这蠢货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啊……
不对!三条猛地擡头,意料之中地撞上一双同样警惕的双眸。然后,两双眸子看向了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的一鸣道人。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一鸣道人只看一眼便知晓两人的意思,心下五味杂陈。一面是对术法的意外惊喜,一面是对三个孩子彼此守护的感慨。阿初毫不掩藏的坦白,何尝不是对他们的信任?
“我今天没带过来,回头给你们送过来看看?”阿初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就如她看到书院藏书会很满足和惊喜一样,她觉得道长也会很想要一睹这些失传的禁术。
室内骤然一阵沉默,白辞无奈地扫了她一眼,微阖眼帘,专注在自己的茶盏上。三条垂目看着手中的佛珠,拇指一下一下地撚着。
阿初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怎么他们都一副她说错话的样子?
良久之后,一鸣道人擡手以袖抹去桌面上的茶水,拂了拂袖子,擡眸望着满眼信任的阿初,神情平淡,慈爱地一笑,“不用了,初宝。”
阿初以余光瞄了一眼两个好友,偏头一脸疑惑。
抚了一下胡须,一鸣道人叹笑,“贫道并不能保证,看过之后是否能忍住不去试着使用。”
当年的慧觉宁愿冒着斩首之刑也要一搏,克己守礼的顾是之丢弃所有矜持礼教也想要逆天而行,差点毁了整个顾家满门。他一个俗人,道德标准还没这两个人高,怎么敢保证自己不会学以致用?
不是所有人,都能如眼前姑娘一样,只把那里头的信息当初真的话本。
她不是不知道里头的信息有多珍贵,多逆天,她只是不在乎而已。但能做到的,有多少人?一鸣道人自问不能。既然如此,何必辜负孩子此刻的信任?
“初宝,这本书你若要留下,就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包括你爹娘。若不留,便……烧了吧。”一鸣道人顿了好一会,才咬咬牙叮嘱道。
阿初怔怔地看着他,放在桌上的指节曲了曲,抿紧了唇,轻轻点了点头。
长生殿内,一袭素雪绢裙的姑娘虔诚地合掌于灯前,轻闭着眼默默地跟她心中的人诉说所思所想。
殿内晃动着无数的烛火,映照着一排排的名字,不远处的正殿佛音袅袅,悠远而安宁。
“江大姑娘。”姑娘一袭白色拖地梅花百褶裙,外罩品月锦缎玉兰交襟长衫,飘逸宽袖绣着精致的蝴蝶,腰系玉带,贵气而窈窕。明艳端妍的五官精致绝伦,一双凤眼微带轻愁。
“临安郡主。”江清柠弯身施礼,淡色的唇轻勾,“你来了。”
临安拂了拂灯芯,让祈福灯的灯火亮了点,然后亲手点了一炷香。眸子里头浮现一丝怀念与伤痛,“江家的孝期快满了吧。难为你三年来风雨不改地来这里替姝儿祈福。”
江清柠眼神一暗,看向祈福灯后面,郝然是江老将军的牌位。“我心中有愧……当年要是能早些知道,也许她也不会遭受这一切。”
临安眼尾发红,视线落在自己因策马和甩鞭子而长了些许茧子的手心,眸中水光微漾,“你何必自责,跟你无关……是我没拉住她,我本来可以救她的。”
那个人就在她面前跃出去,是她没拉住……明明是想要救人的,最后她却成了促使那一切的凶手。这三年来临安经常在想,如果当时不是贸然拉着她跑,而是直接去找太子哥哥求情,或者早点知道顾先生的用意,那个眼神清亮的小姑娘是不是就不用遭受这些,如今是不是还可以继续灿笑着跟她一起策马谈笑,洒脱而灿烂?
“是我们江家对不起姝儿。我祖父他……为了江家仅剩的颜面和名誉,做错了。”江清柠艰涩地压下泪意。她那一生正直不阿的祖父,为了大齐牺牲了一切,从未后悔,却在最后的日子为了她们这些仅剩的孙女儿,出手害了他好不容易获得新生的外孙女儿。
“若太医能早些告知,人的脑子在经受大的撞击后,亦会得机缘变得聪慧,祖父又怎会以为姝儿是被妖孽夺舍,继而为了保住我们的名誉对姝儿下狠手?”颜姝儿生而心智不全这事,她是在事后祖父弥留之际才知道。她认识的姝儿,聪慧灵敏,开朗爱笑,却偏偏被祖父认为是妖孽,在生命的最后也要派人下手。
那孩子,就让我带去给你姑姑赔罪吧。那时候的祖父,一心以为因他的疏忽导致颜姝儿被夺舍,决定死前把妖孽带走以赎罪,亦保下江家满门清誉。结果,姝儿坠崖后大难不死,却再次回到心智不全的状态,太医诊治后才把猜测告知。祖父得知后生生吐了最后一口血,死不瞑目,是他把上天给姝儿的机缘折了。
“姝儿她,原来可以健康聪慧地生活的……上天难得给了她恢复成常人的机缘,却被我们毁了……”那段日子,每每看到小表妹纯净如婴孩般的双眸,江清柠都觉得心如刀割。她曾手把手教长枪的小姑娘,眼中再也没有那狡黠的光彩了,也不会依赖地抱着她撒娇了。
“不,是我的错。我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是我莽撞,不知道顾先生的用意便急匆匆地拉着姝儿就跑,害她绝望跳崖,我甚至没能抓住她。”临安看着那盏晃动的祈福灯,那种从心底如藤蔓般疯长的愧意席卷她所有心神,每次拿着鞭子都心悸。哪怕如今,身边再次有了重要的友人,舜华也站在她身边,临安还是会觉得不安,仿佛这一切都是她偷来的,从姝儿本该明媚的人生中偷来的。
江清宁注视着临安,她的心结自己同样无力,只能寄望于时间,“姝儿要成婚了,是宁家的一名公子。我已求得了陛下的恩准,等孝期满了之后便去凉州为她送嫁。”
临安心下一震,红唇微动,好半响才问道,“他人,好么?”
那个眼睛干净得不含一丝灰霾的姑娘,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名字,却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人。每次看到那张脸,临安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笑容灿烂的人,悔恨自己的鲁莽。这三年,她明知道舜华有派人护在姝儿身边,有她的音讯,但临安一句都不曾问及。直到此刻,听到那个姑娘将嫁为人妇,才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宁将军保的媒,人挺好的。放心吧,郡主,姝儿她……会好好地。”江清宁轻握着临安的手步出殿门,笑容温柔地安抚着她,“所以,你也该放下了。”
长生殿外,淅沥的细雨不断,雨点滴落在屋檐上,顺着琉瓦滑落,留下一道道水痕,瞬间又被紧随而下的雨点打乱了原来的流向。与阴暗的天空相反,殿内无数烛光晃动,把每个角落都照的亮堂,连所有牌位上的文字都一清二楚。
阿初给江老将军上了柱香,视线落在他灵位前的两盏灯上,如墨双眸微阖,眸中感慨与怀念交杂,最后都归于释然。
“虽说是祈福灯,但一直供奉于长生殿内。”三条整理了一下其他长明灯的灯芯,缓步走到她身边,平和得有点淡薄的嗓音在此刻似有无限深意。“到底是为生人而点,还是为她们心中已逝的人而点,恐怕只有她们心中才有答案。”
阿初眸光微闪,哂笑着擡头睨了他一眼,“你这是暗喻我在给自己上香么?”
三条竖掌念了句佛号,“施主可恨?可怨?”
恨么?肯定不。至于怨……废话,她又不是泥人,怎能不怨?只是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她活得好好地,也打定主意此生都要安乐无忧地过。
于她而言,那将近三年的日子,不过是一个副本,不应对她的生活有任何的影响。
“我又不是她,恨什么,怨什么。”阿初挑眉,漫不经心地以指尖擦过油灯的莲花座。地藏香的气味冉冉升起,窜进她的鼻端,熟悉的龙涎香若有似无。本质极为浓烈的香气混杂在同样浓重的檀香中,清灵幽深,阿初脑中骤闪过什么,来不及反应。
“裴慕文身上也有这种香味。”阿初突兀地道。
三条一愕,敛了慈和的笑容,严肃中带了些无奈,“你这人真是,每次遇到不利于你或者你不想面对的情况,总是语出惊人,打破一些僵局。”
昂?阿初回过神般看向他,表情无辜得很。上香的事不是翻篇了吗?她换个话题还有问题?
没拿佛珠的手放在她梳着坠髻的发顶,拍了拍,三条难得温柔地道,“不是说不好,但有些事,也不要总是逃避。”
她逃过么?阿初恍然,她一直都不想把那段过去跟现在关联,也一直区分得很明确。唯一的例外,只是那个人而已。
她不怕他,但却始终无法忘记那人带着杀意执剑而来的样子,那一步她怎么也无法迈出去。
三条失笑,眼前的姑娘眸中有着自己都觉察不了的倔强和挣扎。阿初那一段经历,是她生命中的劫数,余韵至今仍影响着她的人生。她若真对过去释怀,又怎会踟躇?若不在乎,何必逃避?
慢慢地转身,三条向着殿内的佛像躬身,合手祈福,“施主,祸往者福来。不前行,焉知前路是泥泞还是平坦?”
阿初顺着他的背影看向温柔地俯视着一切的佛像,莞尔一笑。
殿外,下了好些天的雨终于停了,恢复一些亮光的天空看起来不算明亮,但已褪去这些天的暗沉。微风轻动,滚动在树叶间的雨水凝成珠子,随着叶子的颤动慢慢汇聚,最后顺着叶子的尖端滴落在地上,溅起一些极浅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