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水泥作坊(2 / 2)
“浮石!这是上好的...“老窑工突然噤声,黧黑的脸涨得通红,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要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他布满老茧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石块的表面,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程岩接过石块,发现它轻得出奇,仿佛捧着的是一团凝固的云朵。指腹传来的轻质多孔触感让他心头一跳——这正是水泥配方中最理想的天然轻骨料。他不动声色地将石块收入随身的皮囊,余光瞥见王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显然这老窑工也识货。
“继续往前。“程岩拍了拍皮囊,里面的石块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前面应该还有更好的。“
攀至主矿脉前时,程岩的指尖已冻得发麻。他呵出的白气在眉睫上凝成细霜,又被山风倏地吹散。抽出腰间匕首,精钢锻造的刀身在正午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冷光。刀尖抵上灰白岩面的刹那,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几片碎石应声剥落,沿着陡坡滚出十余丈远,惊起灌木丛中一群灰雀。
“侯爷当心!“王二突然伸手拽住程岩的衣摆。老窑工布满烫伤疤痕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硬生生将人往后拖了半步。几乎同时,一块磨盘大的浮石从岩顶轰然砸下,擦着程岩的鹿皮靴坠入深谷,半晌才传来沉闷的回响。
程岩定了定神,匕首再次划向裸露的岩面。这次剥落的碎石断面竟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在日照下流转出七彩晕彩。更奇特的是岩层中夹杂的暗红色细线,如同人体血脉般在灰白石质中蜿蜒伸展。
“成色比长安将作监用的还好!“王二的声音带着颤抖。他黧黑的脸庞因激动泛起潮红,从腰间抽出祖传的瓦刀。那刀身暗沉如铁,唯独刃口磨得雪亮,在岩缝间轻轻一撬——“咔嚓“脆响中,足有磨盘大的岩块应声而落,露出内里细腻如脂的矿石层。
陈大突然单膝跪地,残缺的右腿抵住岩壁保持平衡。他拾起块碎石在掌心反复掂量,独眼中精光闪烁:“轻!比寻常石灰石轻三成有余。“粗糙的指腹摩挲过矿石断面,带起簌簌石粉,“这纹路...里头准是含着黏土。“
程岩接过石块,入手竟是温润触感,与山间刺骨寒风形成奇妙反差。他不动声色地用匕首尖挑了些许石粉,舌尖轻触的刹那,那股熟悉的涩味立刻在口腔扩散——正是含黏土的石灰岩特有滋味。余光瞥见王二正死死盯着自己动作,老窑工龟裂的嘴唇无声开合,像是在默诵某种秘传配方。
“往东二百步再探。“程岩故意提高声调,声音在山谷间荡出回音。众人穿过片枯槁的橡木林,枝丫上未化的积雪簌簌落下,在肩头绽开朵朵白花。
拨开最后一道挂着冰凌的藤蔓,眼前豁然开朗——整片朝南山坳裸露着赭红色矿脉,在雪地映衬下犹如天神泼洒的朱砂。王二一个箭步扑上前,十指深深插入矿砂,暗红色细流从指缝间倾泻而下,在雪地上勾勒出妖冶的血色纹路。
“老...老天开眼啊!“王二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他颤抖着捧起一抔矿砂,任其在掌心流淌,“这品相的铁矿砂...将作监大匠见了怕要跪着求...“突然噤声,却是程宁的惊呼从高处传来。
小姑娘不知何时攀上了矿脉旁的歪脖子松,杏色袄裙在枯枝间格外醒目。她踮脚指着岩缝:“快看这个!“陈大拄着木棍几个起落窜至树下,残缺的右腿在斜坡上犁出深沟。他指甲抠进岩缝,带出把青灰色黏土,凑近鼻端猛嗅:“高岭土!“声如洪钟,震得松枝积雪簌簌坠落,“还是能烧秘色瓷的上等货!“
程岩俯身捻起一撮红砂与灰白岩粉混合,又解开腰间皮囊倒出些山泉水。灰红色的泥浆在掌心翻滚搅拌,渐渐呈现出记忆中水泥原浆的色泽。当这团湿泥在寒风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时,他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胸膛。
日头西沉时,山坳里已标记了七处矿点。王二背着藤条编织的背篓走在最前,篓中矿石堆得冒尖,压得他腰弯成一张弓。每走三步,就有细碎的赤铁矿砂从篓缝簌簌漏下,在他身后的雪地上撒出一道蜿蜒的红痕,宛如神龙游过的血迹。
几个年轻庄户合力拖着张粗麻布制成的简易拖网,里面躺着三块足有磨盘大的石灰岩。冻红的手指攥着麻布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矿石在拖行中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网绳上的冰碴簌簌掉落。
程宁蹦跳着走在队伍中间,发间那支被铁矿砂染红的松枝在暮色中格外鲜艳。她不时弯腰捡起路边闪亮的碎石,塞进腰间的小布袋——那本是装香料的锦囊,此刻却鼓鼓囊囊地坠在裙带上,随步伐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程岩走在队伍末尾,不时回头望向矿脉方向。夕阳将裸露的岩层染成金红色,远望去仿佛山体在燃烧。他手中捧着块特殊的矿石标本,灰白的石面上蜿蜒着蛛网般的赤铁矿脉,在暮光中泛着金属光泽。
“侯爷!“刘三突然从后方追来,粗布鞋踩在雪地上的声响惊起了路边的山鸡。这精瘦的庄户神秘兮兮地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颗鸽子蛋大小的透明晶体,“在东坡背阴处捡的,您看...“
程岩接过晶体对着夕阳一照,光线在棱面间折射出七彩光斑。他心头剧震——这分明是天然石膏,水泥缓凝剂的关键原料!正要细问,前方突然传来“扑通“闷响。只见陈大栽倒在雪地里,枣木棍飞出老远,怀中的矿石滚了一地。
“不碍事...“瘸腿汉子挣扎着要起身,残缺的右腿却像截枯木般僵直。程岩扶他靠坐在老松树下,发现他怀中还死死搂着块拳头大的石灰岩。那石头棱角分明,早将汉子的粗布衣磨出个破洞,此刻正抵在他心口位置,随呼吸微微起伏。
“值得么?“程岩轻声问,伸手要取那石块。陈大却突然收紧臂膀,独眼中迸出执拗的光:“侯爷不懂...这是能救命的石头。“他粗糙的指腹抚过矿石断面,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情人脸颊,“当年在陇西...若有这等...“
话音戛然而止。程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王二佝偻的背影在前方晃动,背篓里的矿石随着步伐相互碰撞;年轻庄户们拖行的麻布网在雪地上犁出深沟,像条蜿蜒的巨蟒;程宁发间的红松枝随着蹦跳上下翻飞,宛如一簇不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