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穆阿迪布 001(1 / 2)
当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听说雷托公爵之死和死亡方式时,当场震怒了,我们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他责怪母后,责怪压在他身上的势力,逼他把一个贝尼·杰瑟里特推上王位。他责骂公会和邪恶的哈克南老家伙,责骂在场的所有人,连我也不例外。因为他说我是一个跟其他人一样的女巫。我想要安慰他,说这一切都是依古老的自我保护法所做,即便最古老的统治者也要遵守。他却对我嗤之以鼻,问我是否认为他是一个懦夫。那时我终于明白,他发这么大的火,并非因为虑及公爵之死,而是想到了公爵的死对整个皇族所含的深意。回想这件事,我觉得父王或许也有着一丝预知未来的能力,因为父王的家族与穆阿迪布的家族有着共同的祖先。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现在,哈克南人要杀哈克南人了。”保罗低声说道。
夜幕降临前,他醒来了,他在密闭黑暗的帐篷中坐起身。当他开口时,听到他母亲发出的轻微响动。她正靠在对面的帐篷壁上睡着。
保罗看了看地面上的距离探测器,审视着黑暗中由荧光管照亮的刻度盘。
“天马上就要黑了,”他母亲说,“不如把帐篷罩拉起来吧?”
保罗注意到,她的呼吸变得不一样了,看样子她在黑暗中默默躺了许久,一直等到他醒来。
她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直到确信他醒了。
“拉起帐篷罩不会有多大用处,”他说,“外面快起风暴了,帐篷会被沙埋住,等一会儿我来把沙子挖开。”
“还没有邓肯的消息?”
“没有。”
保罗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戴在拇指上的公爵印章戒指,心中突然冒起一股怒意,正是这个东西害死了他的父亲。一想起这事,他便浑身战栗起来。
“我听到风暴的声音了。”杰西卡说。
她随和的口气和毫无意义的话使他恢复了冷静。透过帐篷的透明边缝,他看到风暴慢慢起势,便集中精神盯着它——冰冷的沙粒穿过盆地,细细的石流刮过天穹。他仰望着一块岩石尖顶,看着它在狂风的吹袭下改变形状,变成了低矮的干酪色楔形物。涌进他们所在盆地的沙子如同灰暗的咖喱粉,简直暗无天日。当帐篷被完全埋住时,所有的光线都被遮住了。
由于沙的重压,支撑帐篷的柱子吱吱嘎嘎响了一通。接着是一片沉寂,只有通气管不时从地面抽进空气,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再试一试通讯接收器。”杰西卡说。
“没用的。”他说。
他找到位于颈边夹子夹着的蒸馏服水管,吸了一口温水。他想,从现在起他才真正成为一名厄拉奇恩人——靠从自己的呼吸和身体中回收的水分生存。水淡而无味,但它滋润了喉咙。
杰西卡听到保罗喝水的声音,感觉到贴在自己身上那滑溜溜的蒸馏服,但她抵抗着干渴。承认干渴必须有充分的认识,明白在厄拉科斯必须保护哪怕一丁点儿的水分,积蓄帐篷接水袋中的每一滴水,不在露天浪费一口呼吸。
她不由自主地又倒下去睡着了。
但这一次她做了个梦,一想到这个梦,她就浑身发抖。梦中,流沙下,她举着一双手,沙上写着一个名字:雷托·厄崔迪公爵。名字被流沙掩盖,她上前把字重新写好,但每次写好最后一个字,第一个字就又被流沙填满。
流沙永无停歇。
她的梦变成哀号,声音越来越大。是一种怪异可笑的哭声——她的部分意识已经明白那哭声是她自己孩提时的声音,是婴孩的啼哭。一个记忆中不是很熟悉的女人正在离去。
是我那不为人知的母亲,杰西卡想,那个贝尼·杰瑟里特,生下我之后就把我交给了姐妹会,因为她得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不知她是不是很乐意摆脱掉这个哈克南小崽子?
“要打击他们,只有通过香料。”保罗说。
他怎么在现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到打击呢?她暗自发问。
“整个星球都是香料,”她说,“你怎么打击?”
她听见他在动,背包在地上拖动发出响声。
“在卡拉丹,是天空和海洋之力,”他说,“而在这里,是沙漠之力。弗雷曼人乃是关键。”
他的声音来自帐篷的扩约门旁。她的贝杰能力感到他语气中含着对她的不满。
保罗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去仇恨哈克南人,杰西卡想。现在,他发现自己正是一个哈克南人……由于我的缘故。他对我了解得太少了!我是公爵唯一的女人,我接受了他的生活和价值观,甚至还违抗了贝尼·杰瑟里特的命令。
帐篷的照明灯在保罗手下亮了起来,绿色的闪光照亮了这个圆形区域。保罗蹲在扩约门旁,蒸馏服的头罩已经调整到位,准备进入露天的沙漠——前额覆盖着,嘴上戴着过滤器,鼻孔里塞上鼻塞,只露出黑色的眼睛。他回头望了一眼,接着转了回去。
“作一下准备,我们要出去了。”他说,由于被过滤器蒙着,声音有点含混不清。
杰西卡把过滤器拉到嘴上,一面调整面罩,一面望着保罗打开了帐篷的密封条。
当他打开扩约门时,传来一阵沙子的沙沙声。他还来不及用静电压实工具把沙固定,它们就已经像一大团稻谷涌进了帐篷。工具重新排沙时,沙墙上出现了一个洞。他钻了出去,杰西卡站在那里,听着他在地表上的动静。
我们会在外面发现什么呢?她不禁暗问,哈克南军队和萨多卡,这些是我们能预料到的危险。但要是还有别的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危险呢?
她想起了背包里的压实工具和其他奇奇怪怪的器具。在她脑海中,每一种工具都突然变成了代表谜一般危险的标记。
这时,从地表沙地上吹来一股灼热的微风,吹到她那过滤器上方的**脸颊上。
“把背包递上来。”是保罗,声音低沉,充满戒心。
杰西卡顺从地走上前,把背包推上地面,包里的水袋发出汩汩的声音。她抬头仰望,保罗的身影正映衬在星辰之下。
“来。”他弯下腰,伸出手,把背包拉上了地面。
现在她只看得见星星了,它们就像武器的闪亮尖端一般朝下瞄着她。一阵流星雨从夜空掠过,感觉像是一个警告,像老虎的爪痕,像凝结她血痂的闪亮墓板。一想到自己这颗项上人头的价值,她就不寒而栗。
“快点。”保罗说,“我要把帐篷折起来了。”
从地面落下一阵沙雨,滑过她的左手。一只手能握住多少沙?她暗自发问。
“要我帮你吗?”保罗问。
“不用。”
她干咽了一下,钻进洞里,感觉到被定型的沙子在手下发出粗砺的响声。保罗往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接着她便站到了他的身旁,来到星光照耀下的一片光滑沙地上。她看着周围,沙子几乎已经填满了他们所在的盆地,只剩下四周隐隐约约的岩石顶端。她开启受过特训的感官,探索远处的黑暗之地。
小动物的鸣叫。
飞鸟。
沙子的滑落声,沙中有微弱的动物声响。
保罗折起帐篷,从洞口上拾起了它。
夜幕下的这点星光恰到好处,投下一个个危险的影子。她盯着那一块块黑影。
黑色是一种模糊的回忆,她想。你倾听各种声音,倾听那些猎杀你祖先的嚎叫声,那是如此遥远的过去,只有你最原始的细胞才记得。耳朵才是看,鼻孔才是看。
保罗站到她身旁。“邓肯告诉过我,如果他被抓住,他可以坚持……到现在。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他扛起背包,穿过浅浅的盆地边缘,爬到一处岩脊上,在那儿可以俯视整个广阔的沙漠。
杰西卡下意识地跟着他,她发觉儿子已经成了她的人生轨道。
眼下,我的悲痛比这沙海中的沙还要沉重,她想,这个世界已夺走了我的一切,只留下了那个最古老的目的——明日的生活。我现在活着,只是为我那年轻的公爵,还有那未出世的女儿。
她爬到保罗身边,脚下的沙子像是在拖拽着她。
保罗望着北方,目光越过一列山岩,审视着远处的陡坡。
远处的山岩露出轮廓,就像一艘星光下停泊在海上的战舰。长长的流线形身影正在无形的波浪上起伏,一节节的回旋天线,烟囱向后弯曲,船尾一个π形的突起。
在战舰轮廓的上方突然爆出一片橘黄色的眩光,一束极其明亮的紫光向下刺入眩光之中。
又一束紫光!
一束向上刺出的橘色光!
就像远古的一场海战,那令人难忘的炮火。面对眼前的景象,两人都呆呆地凝望着。
“狼烟。”保罗小声说。
一团红色的火光在远处岩石的上方升起,紫光在天空交织。
“喷气火焰和激光枪。”杰西卡说。
在他们左方,一轮被红尘遮蔽的月亮正从地平线上升起,风暴正在那里蔓延——呈带状在沙漠上空掠过。
“一定是哈克南人的飞机在搜寻我们,”保罗说,“他们把沙漠分割成小片……就像为了确保把那里的一切摧毁……就跟你摧毁昆虫的巢穴一样。”
“或者厄崔迪的巢穴。”杰西卡说。
“我们得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保罗说,“顺着山岩往南走。如果被他们在露天逮到……”他转身把背包背到背上,“他们会杀死任何移动的东西。”
他沿着山脊走了一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艘飞机掠过时发出的低沉嘶鸣,在他们头顶,是一艘扑翼飞机的黑色身形。
父王曾跟我说过,尊重真理差不多是所有道德准则的基础。“这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事。”他说。如果你了解“真理”是多么的无常,就会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深邃的思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与穆阿迪布的谈话》
“我总能看透事情的真相,这事让我自豪,”杜菲·哈瓦特说,“但这也是身为一名门泰特的诅咒。你每时每刻都在分析数据。”
眼下还未破晓,那张皮革似的老脸在昏暗中显得镇定自若,被纱芙染成红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条条细纹从嘴边辐射出去。
一位长袍客静静蹲在哈瓦特对面的沙地上,明显没有为他的话所动。
两人蹲伏在一块山岩下,从那儿可以俯瞰一条又宽又浅的沟壑。曙光已经洒向了盆地四周支离破碎的山崖,将一切都染上了粉色。但山岩下还是很冷,是夜幕留下的干燥刺骨的冰寒。曙光到来前,曾经吹过一阵暖风,但现在又冷了下去。在哈瓦特身后是所剩无几的几名士兵,他能听见他们牙齿打战的声音。
蹲在哈瓦特对面的长袍客是个弗雷曼人。他在曙光初现时穿过沟壑,在沙地上疾行,整个人和沙丘融为一体,几乎难以看清他移动的身影。
那弗雷曼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们之间的沙地上画了一个图形,看起来像一个碗,外面有一支箭。“哈克南人有许多巡逻队。”他举起手指,指指上方的山岩,哈瓦特和他的士兵就是从那儿下来的。
哈瓦特点点头。
许多巡逻队,是的。
但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弗雷曼人想干什么,这让他感到痛苦。门泰特人的训练应该给予他看穿别人动机的能力。
这一夜是哈瓦特一生中最糟的一夜。当他收到攻击报告的时候,他还在一个名叫青波的卫戍村庄中,这是前首府迦太格的一个前哨基地。一开始他心里想:这是一次突袭,是哈克南人的刺探。
但是报告一个接着一个——来得越来越快。
两个军团在迦太格着陆。
五个军团——足足五十个旅!——向公爵在厄拉奇恩的主基地发起了攻击。
一个军团进攻阿桑特。
两个战斗群进攻裂岩。
接下来的报告更加详细——进攻者中还有帝国的萨多卡军——可能有两个军团。看情形,这些侵略者对一切了如指掌,知道该把重要的军队派往哪里。了如指掌!情报机构真是强大。
哈瓦特怒火中烧,直至狂暴之火威胁到了他那门泰特能力的运用。此次进攻的庞大规模仿佛给他的精神来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现在,他躲藏在一块小小的沙漠岩石下,自顾自地点点头,拉了拉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裹紧身子,像是要抵御四周的阴寒。
此次进攻的庞大规模。
他早就预料敌人会从公会那里租用驳船进行刺探攻击。在家族之间的交战中,这是十分普遍的策略。这类舰船定期在厄拉科斯起降,为厄崔迪家族运送香料。哈瓦特已经采取过预防措施,防止伪装的香料驳船展开突袭。至于全面进攻,他们的预计是不会超过十个旅。
但是经最后统计,在厄拉科斯降落的飞机竟有两千多架——不仅有驳船,还有护航机、侦察机、监视机、攻击机、运兵机、投掷箱……
一百多个旅——整整十个军团!
厄拉科斯五十年的香料收入可能刚够进行这样一次冒险。
可能。
我低估了男爵的军费开支,哈瓦特想,我辜负了公爵。
然后,还有那个叛徒。
我必须活下去,直到亲眼看到她被绞死为止!他想,我早该伺机杀死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是谁出卖了他们,他对此确信无疑——杰西卡夫人。事实一清二楚。
“哥尼·哈莱克和他的部分军队,现在在我们的走私者朋友那儿,很安全。”那弗雷曼人说。
“很好。”
这么说,哥尼会离开这个鬼星球,我们不会全军覆没。
哈瓦特回头看了看他那些挤在一起的手下。今夜开始时,他还有三百多名精锐士兵,如今仅剩二十余人,而且半数受了伤。现在,他们都睡着了,或是站着,或是靠在岩石上,或是倒卧在山岩下的沙地上。原来还剩一艘扑翼飞机,被当作地行车,用以搬运伤员,它在天亮前也报废了。他们用激光枪把它切成块,并把碎块藏了起来,然后一路来到盆地边缘的这个藏身之地。
对于他们现在的位置,哈瓦特仅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约在厄拉奇恩东南二百多公里外。屏蔽场城墙各部落之间的大道就在南面的某个地方。
哈瓦特对面的弗雷曼人脱掉兜帽和蒸馏服的帽子,露出沙黄色的头发和胡须。他的头发从高高窄窄的额头梳向脑后,长着一双难以捉摸、因嗜好香料而成的蓝色眼睛,一边嘴角的胡须染上了颜色,由于被鼻塞的贮水管压着,头发乱蓬蓬的。
那人取掉鼻塞,重新调整了一下,接着揉了揉鼻子旁的一块疤。
“如果你们今晚想从沟壑过去,”那弗雷曼人说,“你们一定不能用屏蔽场。城墙上有一个突破口……”他踮起脚转了个身,指着南方,“……就在那里,往前到沙海,就是广阔的沙漠。屏蔽场会引来……”他顿了顿,“……虫子。它们不常来这里,但屏蔽场每次都会引一条过来。”
他用了“虫子”这个词,哈瓦特想,他还打算说其他东西,是什么呢?他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呢?
哈瓦特叹了口气。
他记不起从前是否有过这么疲惫的经历。他的肌肉已经筋疲力尽,连能量药片也不起作用。
那些可恶的萨多卡!
他心中泛起自责的苦痛,同时想起士兵的狂热,还有帝国的背叛。他的门泰特分析法告诉他,想要在兰兹拉德最高委员会前控诉这种背叛,让正义得到伸张,机会是多么渺茫!
“你想去找走私者?”弗雷曼人问。
“可能吗?”
“要走很长一段路。”
“弗雷曼人不喜欢说不。”艾达荷曾经告诉过他。
哈瓦特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人能不能帮助我的伤员。”
“他们受了伤。”
每次都是这个破回答!
“我们知道他们受了伤!”哈瓦特怒喝,“那不是……”
“安静,朋友!”弗雷曼人劝诫道,“你的伤员怎么说?他们中有人了解你的部落对水的需要吗?”
“我们没有谈水的问题,”哈瓦特说,“我们……”
“我理解你不愿谈这个问题,”弗雷曼人说,“他们是你的朋友,你们部落里的人。你有水吗?”
“不多。”
弗雷曼人用手指指哈瓦特的短上衣,指指获。你必须作出有关水的决定,朋友。”
“我们可以请你们帮忙吗?”
弗雷曼人耸耸肩。“你没有水。”他看了看哈瓦特身后的那群人,“你愿意花费多少伤员?”
哈瓦特沉默不语,盯着眼前这个人。作为一名门泰特,他知道他们的交流并不同步。在这里以通常的方式谈话,每个词都能听懂,但连起来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叫杜菲·哈瓦特,”他说,“我可以代表我的公爵讲话,如果你们施以援手,我会作出应有的承诺。我希望得到的帮助是有限度的,只需在足够长的时间内保存我的部队,杀死那名自认不会受到报复的叛徒。”
“你希望我们介入一桩血仇?”
“我会亲自处理这桩血仇。我希望能免去自己对伤员所负的责任,以便手刃这个奸贼。”
弗雷曼人沉下脸。“你怎么会对伤员负责呢?他们自己为自己负责。水是首要问题,杜菲·哈瓦特,你愿意让我为你作出那个决定吗?”
他把手伸进长袍,抓住里面藏着的武器。
哈瓦特紧张起来,心想:有人背叛?
“你在害怕什么?”弗雷曼人问。
这些人天性直爽,真是让人为难!哈瓦特谨慎地说道:“有人悬赏要我的脑袋。”
“啊——”弗雷曼人的手放开武器,“你以为我们也是一群腐败之人。但你不了解我们,哈克南人的水连我们的小毛孩都买通不了。”
但是他们还是买通了公会,让两千多架飞机获准通过,哈瓦特想。这巨额费用仍旧让他不寒而栗。
“咱们都和哈克南人作战,”哈瓦特说,“难道就不能分享一下作战中面临的问题和方法?”
“我们在分享,”弗雷曼人说,“我见过你们和哈克南人打仗,你们都是好样的。有好几次,我都希望能有你们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
“说说,我可以在哪方面帮助你?”哈瓦特说。
“谁知道?”弗雷曼人说,“到处都有哈克南人的军队。但你还没做出水的决定,要不让你的伤员自己来决定吧。”
我必须谨慎,哈瓦特暗自思忖,还有一件事没弄明白。
他说:“你能否展示一下你们的方法,厄拉奇恩的方法?”
“奇怪的想法。”弗雷曼人说,他的语气中含有讥笑。他指着悬崖顶部对面的西北方,“我们昨晚看着你们穿过沙漠,”他放下手臂,“你和你的队伍走在沙丘的滑落面上。这不对。你们没穿蒸馏服,也没有水,你们撑不了多久。”
“在厄拉科斯生存的方法没那么容易找到。”哈瓦特说。
“确实。但我们杀哈克南人。”
“你们怎么处理伤员?”哈瓦特问。
“一个人值不值得救,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弗雷曼人问,“你的伤员知道你没有水。”他歪着头,侧望着哈瓦特,“显然,这次该做出水的决定了。不管是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都必须思考部落的未来。”
部落的未来,哈瓦特想,厄崔迪的部落。说得不无道理。他迫使自己思考这个他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你有公爵或他儿子的消息吗?”
弗雷曼人抬起头,那双难以捉摸的蓝眼睛和哈瓦特直视。“消息?”
“他们的命运!”哈瓦特厉声叫道。
“每个人的命运都一样,”弗雷曼人说,“据说,你的公爵的运数已尽。至于李桑·阿尔-盖布,他儿子,他的命运在列特手里。列特还没说过。”
这个问题都不用问,哈瓦特想。
他回头看了看他的士兵。他们都醒了,都听见了他俩的谈话。他们望着对面的沙漠,从表情看已经有所领悟:他们回不到卡拉丹了,现在连厄拉科斯也丢了。
哈瓦特转回身,看着弗雷曼人:“有邓肯·艾达荷的消息吗?”
“屏蔽场瓦解时,他在房子里,”弗雷曼人说,“我只知道这个……别的就不知道了。”
她关闭了屏蔽场,放进了哈克南人,他想,我就是那个背朝门坐的人。她怎么能那样做?因为这意味着她站在了儿子的对立面。但是……谁知道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是怎么想的呢……如果那也叫思想的话。
哈瓦特的喉咙冒火,他不由得干咽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可以打听到那个孩子的消息?”
“我们对厄拉奇恩发生的事知之甚少,”弗雷曼人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你有办法打听到吗?”
“也许,”弗雷曼人揉揉鼻子旁的疤,“杜菲·哈瓦特,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哈克南人使用的那些重型武器?”
大炮,哈瓦特痛苦地思索着,在这个使用屏蔽场的年代,谁能猜到他们会使用大炮。
“你说的是大炮,他们用它来捕捉我们那些躲在山洞里的人,”他说,“对于这些爆炸性武器,我……只有一些理论知识。”
“谁要是逃进只有一个出口的山洞中,那只有死的份了。”弗雷曼人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武器?”
“列特想知道。”
这是不是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东西?哈瓦特暗自思忖。他说:“你们来这里,是想搜寻有关大炮的信息?”
“列特想亲自看看这种武器。”
“那你们缴获一门不就得了。”哈瓦特讥讽道。
“是的,”弗雷曼人说,“我们缴获了一门,把它藏了起来。斯第尔格正在替列特作研究,如果列特想看,他可以亲自去看看。但我觉得他不太可能会去,那门大炮不是很好,如果想在厄拉科斯上用,它的样式太差。”
“你们……缴获了一门?”哈瓦特问。
“那是漂亮的一仗,”弗雷曼人说,“我们仅损失了两个人,而他们失去了一百多份生命之水。”
每门大炮都有萨多卡守卫,哈瓦特想,这个沙漠狂人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说起这场和萨多卡的战斗,仅损失两个人!
“要不是哈克南人身边的那些人,我们根本不会损失那两个人,”弗雷曼人说,“那些人是优秀的战士。”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弗雷曼人。“你说的是萨多卡?”
“他说的是萨多卡。”哈瓦特说。
“萨多卡!”弗雷曼人说,声音中满是欢喜,“啊……原来他们就是那个样子!这真是美妙的一夜。萨多卡。哪个军团?你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哈瓦特说。
“萨多卡,”弗雷曼人说,“但他们穿着的是哈克南军服,难道不奇怪吗?”
“皇帝不想让人知道他在与一个大家族对着干。”哈瓦特说。
“但你知道他们是萨多卡。”
“我是谁?”哈瓦特痛苦地说道。
“你是杜菲·哈瓦特,”弗雷曼人实事求是道,“嗯,你不说我们也会知道。我们俘虏了三个人,列特的手下会审问他们。”
哈瓦特的副官带着不相信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俘虏了……萨多卡?”
“只有三个人,”弗雷曼人说,“这一仗他们打得漂亮。”
如果当初有时间与弗雷曼人联系上就好了,哈瓦特想,心中感到悲痛。如果我们能训练他们、武装他们就好了。圣母啊,我们本来可以拥有多么强力的军队啊!
“你们把时间耽搁了,是不是因为担心李桑·阿尔-盖布,”弗雷曼人说,“如果他真是李桑·阿尔-盖布,他就不会受到伤害。不要花精力去考虑一件还没有证实的事。”
“我为……李桑·阿尔-盖布服务,”哈瓦特说,“我发过誓,要保证他的安全。”
“你誓死保卫他的水?”
哈瓦特朝自己的副官瞥了一眼,后者仍死死盯着弗雷曼人。接着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蹲着的人身上。“是的,誓死保卫他的水。”
“你想回厄拉奇恩,誓死捍卫他的水源?”
“是的,誓死捍卫他的水源。”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这是水的问题呢?”弗雷曼人站起身,塞紧鼻塞。
哈瓦特把头一歪,示意副官回其他人中间去。副官疲乏地耸耸肩,依令行事。哈瓦特听见他们开始了小声的嘀咕。
弗雷曼人说:“总有办法找到水。”
哈瓦特身后有人咒骂了一声,接着他的副官喊道:“杜菲,阿奇刚刚死了。”
弗雷曼人举起拳头,对着耳朵。“水之契约!这是一个信号!”他看着哈瓦特,“我们在附近有个地方可以接受水,可以叫我的人来吗?”
副官重新走到哈瓦特身旁。“杜菲,有几个人的妻子留在了厄拉奇恩。他们……好吧,你知道在这种时刻会是怎么一回事。”
弗雷曼人仍举着拳头。“杜菲·哈瓦特,你确定要签订水之契约吗?”他问。
哈瓦特的大脑迅速转着,他现在终于领会了弗雷曼人话中的意图。但悬崖下他的这群疲惫的手下还不明白,他害怕他们一旦领悟会有什么反应。
“水之契约。”哈瓦特说。
“让我们的部落联合起来。”弗雷曼人说,接着他放下了拳头。
像是个信号一般,立即有四人从他们上方的岩石滑下,飞速蹿到凸岩下,用一件宽松的袍子将死人裹了起来,接着抬起它沿着右边的岩壁跑去,一团团灰尘从他们脚下扬起。
哈瓦特的人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就结束了。那群人抬着裹在袍子里、像沙袋一样的尸体,在悬崖上拐了个弯,接着就不见了。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叫了起来:“他们把阿奇带哪儿去了?他……”
“他们把他带去……埋葬。”哈瓦特说。
“弗雷曼人不埋死人!”那人吼叫道,“你在跟我们玩什么鬼把戏,杜菲?我们知道他们要干什么,阿奇是……”
“为李桑·阿尔-盖布而战死沙场的人,会去天堂,”弗雷曼人说,“如果你们的确是为李桑·阿尔-盖布效忠,为什么要如此痛哭?对一个以这种方式死去的人来说,只要你们活着,就会一直记着他。”
但哈瓦特的手下还在向前,脸上怒气冲冲,有人抓住了一杆激光枪,准备扣动扳机。
“别动!”哈瓦特大声呵斥,他竭力控制全身肌肉的疲意,“这些人尊敬我们的死者,习惯不同,但意义是一样的。”
“他们会把阿奇体内的水都熬出来。”手拿激光枪的人咆哮道。
“你的人是不是想参加葬礼?”弗雷曼人问。
他还没明白现在的问题,哈瓦特想,弗雷曼人的天真质朴让他感到害怕。
“他们在关心一位可敬的同志。”哈瓦特说。
“我们会像对待自己的同志,以同样的敬意对待你们的同志,”弗雷曼人说,“这是水之契约。我们知道仪式。一个人的肉体是他自己的,但他的水属于部落。”
手持激光枪的人又向前迈了一步,哈瓦特迅速说道:“你现在愿意帮助我们的伤员吗?”
“没有人会质疑契约,”弗雷曼人说,“我们会为你们做任何事,就像对待自己家人一般。首先,你们所有人需要穿上蒸馏服,还要弄到必需品。”
手持激光枪的人犹豫着。
哈瓦特的副官说:“我们用阿奇的……水……收买援助吗?”
“不是买,”哈瓦特说,“我们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员。”
“习惯不同。”一个人喃喃道。
哈瓦特终于放松了。
“他们会带我们去厄拉奇恩?”
“我们会杀哈克南人,”弗雷曼人说,他咧嘴一笑,“还有萨多卡。”他往后退了一步,掬起手放在耳朵上,歪起脑袋,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说道:“来了一架飞行器。大家藏到山岩下,别动。”
哈瓦特打了个手势,他的手下依令行事。
弗雷曼人抓住哈瓦特的手臂,把他推到众人中间,说道:“开战之时,我们会加入战斗。”他把手伸进袍子中,掏出一个小笼子,从笼子里取出一个小生物。
哈瓦特认出那是一只极小的蝙蝠。它正转动着脑袋,哈瓦特看到了它那全蓝的眼睛。
弗雷曼人抚摸着蝙蝠,安慰着它,对它轻声唱着歌。他低头凑向蝙蝠的脑袋,从嘴中吐出一滴唾液,滴进蝙蝠向上张开的口中。蝙蝠张开翅膀,但仍停在弗雷曼人张开的手掌中。他拿出一根小管,系在蝙蝠的脑袋上,接着对着管子说了几句话,然后他高高举起蝙蝠,把它抛入天空。
蝙蝠在悬崖边“嗖”的一下飞了下去,在那儿消失了。
弗雷曼人折起笼子,塞进袍子中。他又一次侧着脑袋倾听起来。“他们占据了高地,”他说,“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找什么。”
<!--PAGE 10-->“谁都知道我们是从这个方向撤退的。”哈瓦特说。
“不要妄自揣测猎人只有一个目标,”弗雷曼人说,“看看盆地的那一边,你会看到别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哈瓦特的几个手下**起来,开始了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