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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岩弹!”喊声四起。
“熔岩弹……熔岩弹……”
保罗急忙伸出手臂遮住自己的脸,一头扑倒在路沿下。太迟了,当然。
奥塞姆的房子所在的地方现在是一根火柱,令人窒息的气流咆哮着冲向天空,散发出黄褐色的亮光,照着那群混乱逃窜、浮雕般清晰的人们,挣扎和逃跑的动作宛如芭蕾舞。侧飞后退的扑翼飞机同样在这种亮光下暴露无遗。
对疯狂逃窜的人群来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保罗身下的地面变得滚烫。他听到跑动的声音停止了,人们在他周围扑倒在地。现在,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奔逃是徒劳无益的。损失已经形成,无可挽回了,现在只能等待熔岩弹将它的能量彻底耗尽。没有人能逃过这东西发出的辐射,它已经穿透了他们的皮肤,辐射效应已经呈现。至于这种武器造成的伤害会达到什么程度,只能看它那个违反兰兹拉德联合会有关核武器禁令的使用者有什么打算了。
“上帝啊……熔岩弹。”有人哀号,“我……不……想……成……为……瞎子……”
“这是谁干的?”远处一个士兵吼道。
“特莱拉人又可以卖出很多眼睛了。”某个站在保罗身边的人吼道,“好了,都闭嘴,等着!”
他们全都等待着。
保罗一声不吭,想着这种武器。装药量足的话,它的威力甚至可以直达星球的核心。沙丘星地壳的热熔层埋得很深,可越是这样,危险就越大。它深埋地核,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旦被炸开,爆炸的力量有可能彻底撕裂整颗星球,把它毫无生气的碎片撒满太空。
<!--PAGE 11-->“爆炸好像小了一点。”有人说。
“只是往地下炸得更深了。”保罗警告他们,“所有人,待在原地不动。斯第尔格会来增援的。”
“斯第尔格逃过了这一劫?”
“对。”
“地面好烫。”有人抱怨。
“他们胆敢用原子武器!”保罗附近的一个队员气愤地说。
“爆炸声减弱了。”街那边一个人说。
保罗好像没有听到这些话,全神贯注于撑着地面的手指尖。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在翻滚、颤抖——向地心深处前进……前进……
“我的眼睛!”有人哭喊,“我看不见了!”
他比我更接近爆炸中心,保罗想。抬起头时,他仍然可以看到那条胡同,但还是觉得眼前似乎有一层浓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奥塞姆的房子成了一片橙色火焰,和它相邻的房子也是一片火海。火光映衬下,相邻的几幢建筑成了黑色,不断坍塌进这个大火坑。
保罗爬了起来。熔岩弹的能量好像已经耗尽了,脚下的大地平静了。紧贴着蒸馏服滑溜溜内衬的身体汗水淋漓——出汗太多,连蒸馏服都来不及回收。吸进肺里的空气带着爆炸的灼热和刺鼻的硫黄味。
他望着身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站立起来,就在这时,蒙在保罗眼前的那层浓雾渐渐化为一片黑暗。但他的记忆中还保留着这一刻的预知幻象,他调出幻象。预知能力早已向他昭示了时间线中的这一刻,他把自己紧密嵌合在幻象之中,使幻象无法逃逸。于是,他感到自己又看到了周围的一切,仿佛既通过眼睛,又通过预知能力。现实和幻象铆接在一起。
周围的士兵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号叫,他们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坚持住!”保罗叫道,“增援就要到了!”可哀鸣声依然不绝于耳。他说:“我是穆阿迪布!我命令你们坚持住!增援快到了!”
他们沉默了。
然后,恰如幻象所示,身边的一个卫兵说:“真的是皇帝吗?你们谁能看见?告诉我!”
“我们都没有了眼睛。”保罗说,“他们同样取走了我的眼睛,但没有取走我的幻象。我能看见你站在那儿,左边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堵脏兮兮的墙。勇敢些,等待。斯第尔格会来的,而且带着我们的朋友们。”
附近响起扑翼飞机的噗噗声,越来越响。还有急促的脚步声。保罗看见他的朋友们来了,有意识地将他们的声音和他在预知幻象中看到的他们的形象一一对应。
“斯第尔格!”保罗叫起来,挥舞着一只手臂,“在这儿!”
“感谢夏胡鲁。”斯第尔格叫道,朝保罗冲过来,“您没有……”他突然沉默了。保罗的幻象向他显示出,斯第尔格正一脸痛苦地盯着他的皇帝、也是他的朋友那双被毁的眼睛,“哦,陛下。”斯第尔格呻吟着,“友索……友索……友索……”
<!--PAGE 12-->“熔岩弹的情况怎么样?”一个新来的人吼道。
“它的能量已经耗尽。”保罗抬高声音说,手一指,“快去那儿,救援靠近爆炸中心的人。竖起路障。赶快行动!”他回过头,对着斯第尔格。
“您看见我了,陛下?”斯第尔格迷惑不解地问,“您怎么能看见呢?”
作为回答,保罗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斯第尔格蒸馏服呼吸器之上的脸颊。他感觉到了上面的泪水,“你不必把这些水留给我,老朋友。”保罗说,“我还没死呢。”
“可您的眼睛!”
“他们可以弄瞎我的眼睛,却弄不瞎我的幻象。”保罗说,“啊,斯第尔格。我生活在一个预示着世界毁灭的梦中。我走过的每一步都和这个梦相符,如此精确,我只担心我会感到厌倦,因为生活完全是梦境的重演。”
“友索,我不,我不……”
“用不着试图理解它。接受它吧。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这两个世界完全一样。我不需要别人的扶持。我能看见周围的每一个动作,我能看见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我没有眼睛,可我看得见。”
斯第尔格使劲摇摇头:“陛下,我们必须隐瞒您的不幸……”
“我们不必向任何人隐瞒。”保罗说。
“可法律……”
“我们现在遵循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法律,斯第尔格。弗雷曼人的法律规定将瞎子遗弃在沙漠里,但这条法律只适用于瞎子。我不是瞎子。我的生活是一种重复,重复着善恶决战的那一幕。我们生活在时代的转折点,一举一动都将影响我们之后的无数世代,我们各有自己扮演的角色,让我们演好自己的角色吧。”
斯第尔格沉默了。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保罗只听到一个伤员被人扶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太可怕了。”伤员呻吟着,“那么猛烈的火焰,铺天盖地。”
“不要把这些人遗弃在沙漠里。”保罗说,“你听到了吗,斯第尔格?”
“听到了,陛下。”
“给他们全部装上新眼睛,费用我来付。”
“是,陛下。”
保罗听出了斯第尔格声音里的敬畏,这才接着说:“我到扑翼飞机的指挥舱去。这儿你来负责。”
“是,陛下。”
保罗绕过斯第尔格,大踏步朝街那边走去。他的幻象告诉了他周围人们的每一个动作、脚下的每一片凸凹不平的土地、他遇到的每一张脸。他一边走一边发出命令,指着他的随从,叫出他们的名字,召见重要的政府官员。他能感觉到人们的恐惧和害怕的低语。
“他的眼睛!”
“可他在瞪着你,还叫出了你的名字!”
在指挥舱里,他关闭了自己的屏蔽场,走进驾驶舱,从一个目瞪口呆的通信官手里拿过话筒,迅速发布了一连串命令,然后又猛地把话筒塞给通信官。保罗叫来了一名武器专家,此人是热情洋溢、才华横溢的新生代之一,这批人只隐隐约约记得一点点儿时在穴地的生活。
<!--PAGE 13-->“他们引爆了一颗熔岩弹。”保罗说。
短暂的沉默后,这人说:“我已经知道了,陛下。”
“你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熔岩弹的能量只可能是原子能。”
保罗点点头,这人的脑子这会儿一定在飞速运转。原子武器,兰兹拉德联合会明令禁止使用这类武器,违禁者将遭到大家族的联合剿杀。大家将抛弃古老的家族世仇,共同对付原子弹带来的恐怖和威胁。
“制造这种东西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保罗说,“你要组织人手,带上合适的装备,找到熔岩弹的制造地点。”
“我马上去,陛下。”这人用惊恐的眼神看了保罗一眼,赶紧离开了。
“陛下,”通信官在他后面怯怯地说,“您的眼睛……”
保罗转身走进扑翼飞机,将通信装置调到自己的频段,“把契尼找来,”他命令道,“告诉她……告诉她我还活着,马上就会和她见面。”
现在,各种力量都已经启动了,保罗想。他在周围浓重的汗味中闻到了恐惧。
他离开了厄莉娅,
离开那孕育天堂的子宫!神圣啊,神圣啊,神圣啊!
如火沙般凶恶的敌人联合起来
对抗我们的主宰。
他能看见,
即使没有眼睛!
即使恶魔降下灾祸!
神圣啊,神圣啊,神圣啊!
这个难解的谜团,
他解开了。
成为献身者!
——《穆阿迪布之歌:月亮的坠落》
整整七天高热辐射似的疯狂**之后,皇宫总算平静下来了。早晨,人们开始出来走动,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步履又轻又慢。也有人跑来跑去,样子非常奇怪:踮着脚尖,步子却急匆匆像逃命一般。一支警卫部队从前院进来,引起一阵疑惑。这些新来者响亮的脚步声、四下布防的动静、摆弄武器的声音,无不引得大家紧皱眉头。但没过多久,新来者也感染了这里鬼鬼祟祟的气氛,开始蹑手蹑脚起来。
熔岩弹仍然是人们议论不休的话题。
“他说,那种火焰是蓝绿色的,还带着一股地狱的气味。”
“爱尔帕是个傻瓜!他说宁愿自杀也不要特莱拉人的眼睛。”
“我不想谈论眼睛的事。”
“穆阿迪布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叫出了我的名字!”
“没有眼睛他是怎么看见的?”
“大家正打算离开这儿,你听说了吗?人人都觉得害怕。耐布们说要去梅克布穴地,召开一次大会。”
“他们对那个颂词作者做了什么?”
“我看见他被带进了耐布们开会的房间。想想看,柯巴居然成了囚犯!”
契尼很早就起来了,是被皇宫的寂静惊起的。她发现保罗正坐在自己旁边,没有眼睛的眼窝盯着卧室墙壁的某个地方。熔岩弹对眼睛的特殊组织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只好挖去被毁的肌肉。针剂和外用油膏挽救了眼窝周围生命力旺盛的肌肉,但她感到,辐射已经深入,其危害范围已经超出眼睛了。
<!--PAGE 14-->她坐了起来,突然觉得饿得要命。她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摆在床边的食物:香料面包,一大块奶酪。
保罗指指食物:“这方面,亲爱的,实在是没法子,相信我。”
直到现在,那双空空的眼窝对着契尼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有点害怕。她已经不指望听明白他的解释了。他那些话未免太奇怪了:“我接受了沙漠的洗礼,代价就是,我丧失了我的信仰。现在谁还做信仰这种生意?谁会买,谁又会卖?”
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慷慨地为所有和他同遭不幸的士兵买了特莱拉人的眼睛,但他自己不用,甚至拒绝考虑。
契尼吃饱了,从**溜下来,瞥了一眼身后的保罗。他看起来很疲惫,嘴唇闭得紧紧的,深色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凌乱不堪,显然没睡好觉,表情阴郁而冷淡。对他来说,睡眠似乎没起到恢复体力的作用。她转过脸,悄声说:“亲爱的……亲爱的……”他伸出手,把她重新拉上床,吻着她的脸颊。“快了,就要回到我们的沙漠了。”他悄声说,“只要把这儿的几件事办完就行。”
她为他话里的决绝之意战栗不已。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呢喃着:“不要怕我,我的塞哈亚。忘掉种种神秘,接受我的爱吧。爱不神秘,它来自生活。你没有感觉到吗?”
“我感觉到了。”
她一只手掌按在他的胸脯上,数着他的心跳。他的爱唤醒了她内心的弗雷曼灵魂,让它奔腾不止、汹涌澎湃、狂野不羁。一种无比的力量包围了她。
“我许诺你一件事,亲爱的。”他说,“我们的孩子将统治一个无比辉煌、无比伟大的帝国,跟这个帝国相比,我的帝国将不值一提。”
“可我们只能拥有现在!”她反驳着,竭力压下一声无泪的呜咽,“还有……我觉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拥有永恒,亲爱的。”
“你或许会拥有永恒,可我只有现在。”
“现在就是永远。”他拍了拍她的前额。
她紧紧靠着他,嘴唇吻着他的脖子。压力搅动了子宫里的胎儿。她感到它在踢她。
保罗也感到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肚腹上:“啊哈,宇宙的小统治者,再耐心等等,你的时代就要到了。可现在是属于我的。”
提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时,他为什么总用单数?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他吗?她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惊奇地发现他们之间从未谈到过这个问题。但他一定知道她怀的是双胞胎。她犹豫着,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他一定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的手,他的嘴……他浑身上下都知道她。
隔了一会儿,她说:“是的,亲爱的,现在就是永远……现在就是现实。”她紧紧闭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窝,使她的灵魂从天堂被拽到地狱。无论他如何用神奇的异术诠释他们的生活,他的肌肤都是真实的,他的爱抚也是真实的。
<!--PAGE 15-->起床穿衣,迎接新的一天时,她说:“要是人民知道你心中的这种爱……”
但他的情绪已经变了。“政治不能以爱为基础。”他说,“人民不关心爱。爱这种东西太难以捉摸、太无序了,他们更喜欢专制。太多的自由会滋生混乱。我们不能混乱,对吗?而专制是不可能打扮得充满爱意的。”
“但你不是个专制君主啊!”她一边抗议,一边系着自己的头巾,“你的法律是公正的。”
“啊,法律。”他说。他走到窗前,拉开帷幔,好像能看见外面似的,“什么是法律?控制吗?法律过滤了混乱,滤下来的又是什么?祥和?法律既是我们的最高理想,又是我们最根本的天性。法律经不起细看,认真琢磨的话,你会发现它只不过是一套理性化的阐释、合法的诡辩、一些方便人们运用的先例。对,还有祥和,但那不过是死亡的代名词而已。”
契尼的嘴抿成了一条线。她不否认他的智慧和聪敏,可他的语气吓坏了她。他在攻击自己,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痛苦。他仿佛正将一句弗雷曼格言应用到自己身上:永不宽恕——永不忘却。
她走到他身边,视线越过他朝外望去。白天正在积蓄热量,将北风从高纬度地区吸引过来。风在天空中涂抹着一片片赭色羽毛般的云朵,隔出一条条透明的天空,让它的模样越来越怪诞,不断变换着金色和红色。高空中冷冷的狂风卷裹着尘沙,扑打着屏蔽场城墙。
保罗感到了旁边契尼温暖的身体。他暂时在自己的幻象上拉下一道遗忘的帘子。他想就这样站着,闭上眼睛。尽管如此,时间却不会因为他而停止。脑海中一片黑暗——没有星星,也没有眼泪。他的痛苦融化了所有感情,只剩下唯一的一种:惊讶。宇宙压缩成一片音响,这些声音使他震惊不已。他的感官消失了,一切只能依靠听觉,只有当他触摸到什么物体的时候,可感知的宇宙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帷幔,还有契尼的手……他发现自己正仔细聆听契尼的呼吸。
世间存在能给人带来不安全之感的东西,可当这种东西还仅仅是一种可能时,这种不安全感又从何提起呢?他问自己。他的大脑里堆积着太多支离破碎的记忆,每一个现实的瞬间都同时存在着无数投影,存在着大量已经注定不可能实现的可能性。身体内部看不见的自我记住了这些虚假的过去,它们带来的沉重负荷时时威胁着要淹没现在。
契尼倚在他的手臂上。
她的抚触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在时间的旋涡中沉浮的躯壳,还有无数瞥见永恒的记忆。窥见永恒就是暴露在永恒的反复无常之下,被无数个维度挤压着。预知似乎能让你超凡入圣,但它也在索求着代价:对你来说,过去和未来发生在同一时刻。
<!--PAGE 16-->幻象再次从黑暗的深渊中冒出来,攫住了他。它是他的眼睛,引导着他身体的动作,指引他进入下一个瞬间、下一个小时、下一天……直到让他感到自己早已经历过未来的一切!
“我们该出去了。”契尼说,“议会……”
“厄莉娅会代替我的。”
“她知道该怎么做吗?”
“她知道。”
一队卫兵冲进厄莉娅住所那是一幅疯狂混乱的景象:人们在大喊大叫,吵嚷着威吓的言辞。她最后终于明白了他们在干什么,因为她认出了那个囚犯:柯巴,那个颂词作者。
她开始洗漱,不时走到窗口去瞧瞧人与第三次厄拉奇恩战争中那位满脸大胡子的剽悍指挥官联系在一起。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在的柯巴已经变成了一个衣饰雅致的漂亮人物,穿着一件剪裁精致的帕拉图丝质长袍。长袍一直敞开到腰间,露出洗熨整洁、漂亮精致的轮状皱领和镶有滚边、缀着绿色宝石的衬衣。一条紫色腰带束在腰部。长袍肩部以下的深绿色衣袖精心剪裁出一段段皱褶。
几个耐布来了,看他们的弗雷曼同胞受到的待遇是否公正。他们的到来引起一阵喧嚣。柯巴激动起来,开始大喊自己是无辜的。厄莉娅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张张弗雷曼人的面孔,试图回想起这些人过去的模样。但现在遮蔽了过去。这些人已经全部变成了享乐主义者,享受着大多数人难以想象的种种愉悦。
她发现,这些人不时不安地望向一扇门口,门里就是他们即将召开会议的地方。穆阿迪布的事一直在他们心中萦绕不去:失明,却又能够看见。这件事再一次显示了他的神力。根据他们的法律,盲人应该被遗弃在沙漠里,将他身体内的水分交给夏胡鲁。可是,没有眼睛的穆阿迪布却偏偏能看见。另外,他们也不喜欢这些建筑,在这种房子里面,他们觉得自己脆弱不堪,随时可能遭到攻击。如果有一个合适的岩洞,他们或许能放松些——但不是在这儿,和等在里面的这个没有眼睛却能看见一切的穆阿迪布在一起,他们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安全感。
她转身朝子上的一封信:母亲最近的一封来信。尽管卡拉丹星球因为是保罗的出生地而备受尊敬,杰西卡夫人仍然拒绝让该星球成为众人的朝圣之地。
“无疑,我的儿子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她写道,“可我不想使这一点成为暴民们入侵的借口。”
厄莉娅摸了摸这封信,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在与母亲互动。这张纸曾经放在母亲的手中。信,真是古老的通信形式,却有一种任何录制品无法取代的私人意味。这封信是用厄崔迪家族的战时密码写的,其保密性几乎万无一失。
<!--PAGE 17-->和以往一样,一想到母亲,厄莉娅的内心便一片混沌。香料混淆了母亲和女儿的灵魂,使她不时把保罗想成自己生养的儿子,把父亲想成自己的爱侣。无数可能的人和物宛如幽灵幻影,在她的头脑里狂舞。厄莉娅一边走下坡道,一边回想着这封信的内容。她那些勇猛的女卫兵正在接待室里等着她。
“你们制造了一个致命的悖论。”杰西卡写道,“政府不能既是宗教的,又独断专行。宗教体验有其自发性,法律却要压制这种自发性。而没有法律,政府就无法统治。你们的法律最终注定会取代道德、取代良心,甚至取代你们认为可以用于统治的宗教。宗教仪式一定来源于对神明的赞美和渴望,并且从中锤炼出道德感。而另一方面,政府是一个世俗组织,疑虑、问题和争执是它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我相信总有一天,仪式会取代信仰,象征符号会取代道德。”
接待室传来香料咖啡的味道。见她进来,四名身穿绿色值班长袍的卫兵转身立正敬礼。她们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坚定有力的步伐中透出青春的力量,警惕的眼睛搜索着麻烦的迹象。她们脸上的表情不是敬畏,而是狂热,浑身上下透露出弗雷曼人的暴力本性:即使随意杀人也没有半分内疚之感。
在这方面,我是一个异类,厄莉娅想,即使没有杀人的嗜好,厄崔迪家族的名声也已经够糟糕的了。
她下楼的消息已经传递出去了。当她走进卫队。大厅没有窗户,非常幽暗,仅靠几盏灯光微弱的球形灯照明。房间尽头,通往阅兵场的门猛地打开,一束耀眼的日光射了进来。阳光中,一队士兵押着柯巴走进视野。
“斯第尔格在哪儿?”厄莉娅问。
“已经在里面了。”一个女卫兵说。
厄莉娅领头走进气度不凡的会议室。这是皇宫里几间用以炫耀的接见大厅之一。大厅一面是高高的楼座,放着一排排软椅。楼座对面是被橘红色帷幔遮住的落地长窗,只有一扇没被遮住,明亮的阳光从这里泼洒进来。窗外是一片宽敞的空地,有一个花园,还有喷泉。在她右边快到房间尽头的地方立着一个讲台,上面孤零零放着一张巨大的座椅。
厄莉娅朝椅子走去,眼睛来回扫视了一下,看到楼座上挤满了耐布。
楼座下的空地上挤满皇室卫兵,斯第尔格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不时轻声说句什么、发布一句命令,完全没有看见厄莉娅进来。
柯巴被带了进来,坐在一张低矮的桌子旁。桌子在讲台却只是一个阴郁而倦怠的老人,蜷缩在用来抵御屋外寒风的长袍里。两个押解卫兵站在他身后。
<!--PAGE 18-->厄莉娅坐下,斯第尔格也来到讲台边。
“穆阿迪布在哪儿?”他问。
“我哥哥委派我以圣母的身份主持会议。”厄莉娅说。
听到这话,楼座里的耐布开始高声抗议。
“安静!”厄莉娅命令道。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说:“当事件重大、生死攸关时,可以由圣母主持会议。弗雷曼法律难道不是这样说的吗?”
她的声音回**在会场里,耐布们彻底安静了。可厄莉娅愤怒的目光仍旧注视着那一排排脸庞。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准备在议会上谈谈这些人:霍巴斯、雷杰芬雷、塔斯敏、萨杰德、尤布、勒格……这些名字都跟沙丘星的某个部分相关:尤布穴地、塔斯敏水槽、霍巴斯隘口……
她把视线转向柯巴。
柯巴发现她望着自己,于是抬起头说:“我抗议,我是无辜的。”
“斯第尔格,宣读起诉书。”厄莉娅说。
斯第尔格取出一个棕色的香料纸卷轴,向前跨了一步。他开始宣读,声音郑重庄严,起诉的字句斩钉截铁,充满正义:
“……和反叛者密谋毁灭我们的皇帝陛下;秘密会见帝国的各种反叛势力……”
柯巴不断摇头,脸上带着痛苦而愤怒的表情。
厄莉娅凝神静气地听着,下巴支在左拳头上,头也歪在左边,另一只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她不再关心接下来的程序,心中的不安之感已经压倒了程序、仪式方面的事。
“……古老的传统……支撑着军团和各处的弗雷曼人……根据法律,用暴力对付暴力……帝国臣民至尊无上的统治者……剥夺你的一切权利……”
一派胡言乱语,她想。胡言乱语!一切都是——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斯第尔格已经接近尾声:“因此,特此提交该案件,以供裁决。”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然后,柯巴向前一倾身,双手紧紧抓住膝盖,青筋暴绽的脖子向上伸着,全身像准备跳跃似的。他开始说话,从他的牙齿之间能看到他舌头的动作。
“没有任何证言和事实证明我背叛了我的弗雷曼誓约!我要求与我的原告当面对质!”
简单而有力的反驳,厄莉娅想。
她看得出来,这句话对耐布们产生了很大影响。他们了解柯巴,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为了成为耐布,他早已证明自己兼具弗雷曼人的勇气和谨慎。柯巴,不是最杰出的,但是可靠;其能力也许不足以指导战争,但完全可以充任后勤官员;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却拥有古老的弗雷曼美德,将部族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
从保罗口中,她得知了奥塞姆临终时所说的那些痛心疾首的话。这时,这些话在厄莉娅脑海中闪过。她看了看楼座。这些人每一个都可能将心比心,将自己置于柯巴所处的位置——其中有些确实大有成为阶下囚的可能。就算是完全清白的耐布,也和那些不那么清白的耐布同样危险。
<!--PAGE 19-->柯巴也感觉到了耐布们的情绪。“谁指控我?”他质问道,“我是弗雷曼人,有权知道我的原告是谁。”
“也许是你指控你自己。”厄莉娅说。
柯巴一时来不及掩饰,脸上霎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对于神秘未知事物的惊恐。每个人都读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也明白其原因:厄莉娅竟然亲自指控,也就是说,她利用自己的神力,从汝赫世界,那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神秘世界中得到了证据。
“我们的敌人中有弗雷曼人加盟。”厄莉娅继续说,“捕水器被破坏了,暗渠被炸毁了,作物被毒死了,还发生了盗抢蓄水的事件……”
“现在——他们还从沙漠中偷了一条沙虫,把它带到了另一颗星球!”
在场的人十分熟悉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穆阿迪布。保罗从大厅门口走了进来,卫兵们纷纷让开一条道。他走到厄莉娅旁边。契尼陪着他,但并不参与争论。
“陛下。”斯第尔格不忍心看保罗的脸。
保罗空空的眼窝对准楼座方向,然后转向柯巴:“怎么了,柯巴?不说点颂词了?”
楼座里一阵交头接耳,声音越来越响,能断断续续地听出只言片语:“……对瞎子的法律……弗雷曼传统……遗弃在沙漠里……谁破坏……”
“谁说我是瞎子?”保罗问道,他把脸转向楼座,“你,雷杰芬雷?我看见你今天穿了件金色的长袍,里面是蓝色的衬衣,还沾有街上的灰尘。你总是不爱干净。”
雷杰芬雷伸出三根手指,做了个抵挡邪魔的手势。
“把那几根手指头对准你自己吧!”保罗喝道,“我们知道邪恶在哪儿!”他又转向柯巴:“你脸上有犯罪的表情,柯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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