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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你这会儿打算把我当成邓肯。”他说,“为什么?”
“不要问我。”她说。
她看着他,想:特莱拉人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他没有一处不像邓肯,已经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
“只有神才敢于实现完美。”她说,“对人来说,完美是危险的。”
“邓肯死了。”他说,他希望她没用这个称呼,“我是海特。”
她细细打量着他那双人造眼睛。不知这双眼睛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细看之下,会发现闪亮的金属表面上有许多小小的暗色凹痕,像小小的、黑洞洞的深井。复眼!周围的世界忽然一亮,摇晃起来。她一只手抓住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栏杆,竭力稳住自己。啊,香料的药力来得好快。
<!--PAGE 11-->“你不舒服吗?”海特问。他靠近了些,金属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她。
谁在说话?她疑惑了。邓肯·艾达荷?门泰特死灵?禅逊尼哲学家?或者是特莱拉人的爪牙,比任何宇航公会的宇航员都更危险?她哥哥知道他是谁。
她再次打量着死灵。他身上存在着某个怠惰因素,某种处于潜伏状态的因素。他整个人都在等待,体内蕴藏着远远超出他们寻常生活的力量。
“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很像贝尼·杰瑟里特。”她说,“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有她们的力量,我像她们一样思考。我体内的某个部分了解育种计划的紧迫性……也知道出自这个计划的成品。”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开始在时间的长河中自由流动。
“据说贝尼·杰瑟里特从来没有放弃那个计划。”他说。他仔细观察着她,她抓住露台边缘的手指显得异常苍白。
“我绊倒了吗?”她问。
他注意到她的呼吸是多么粗重,每一个动作都紧张不安,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呆滞了。
“要绊倒的时候,”他说,“你可以跳过绊倒你的东西,重新恢复平衡。”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绊倒了。”她说,“她们现在就想跳过我哥哥,重新恢复平衡。他们想要契尼的孩子……或者我的。”
“你有孩子了?”
她竭力调整,将自己调整到与这个问题对应的时空中。有孩子?什么时候?在哪儿?
“我看见了……我的孩子。”她悄声说。
她离开露台栏杆,转身看着死灵。他有一张机智的脸、一双痛苦的眼睛。当他随着她转身时,只见那两片金属闪烁了一下。
“你用这样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她悄声说。
“别的眼睛能看见的所有东西。”他说。
他的声音在她耳中震响,她的意识却捕捉不住其含意。她竭力让意识延伸出去,像跨过整个宇宙。如此漫长的延伸……向外……向外。无数时空纠缠着她。
“你服用了香料,剂量非常大。”他说。
“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他?”她咕哝着,“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他?”
“你不能看见谁?”
“我不能看见孩子的父亲,塔罗牌的迷雾遮住了我的眼睛。帮帮我。”
他将门泰特的逻辑运算功能发挥到极致,然后说:“贝尼·杰瑟里特想让你和你哥哥进行**,这样就可以锁住基因……”
她不由得一声哀鸣。一阵寒战袭过全身,接着又是全身滚烫。那个她无法看到、只在她最可怕的梦境中出现的**对象,那个连预知力量都无法昭示的人!难道真的会发生那种事?
“你是不是冒险服用了大剂量的香料?”他问,同时竭力压制着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极度恐惧:一个厄崔迪女人可能死去,保罗有可能被迫面对这样的事实——一位皇室女人……走了。
<!--PAGE 12-->“你不知道追逐未来意味着什么。”她说,“有的时候,我也能瞥见未来的自己……可我自己的预知能力干扰了我。我无法看清自己的未来。”她低下头,来回摇晃着脑袋。
“你服用了多少香料?”他问。
“大自然憎恶预知力量。”她抬起头,“你知道吗,邓肯?”
他像对小孩子说话般温和地说:“告诉我你服用了多少。”他伸出左手,揽住她的肩膀。
“言语这种手段真是太简陋了,原始,而且无法清晰表述。”她挣开他的手。
“你必须告诉我。”他说。
“看看屏蔽场城墙吧。”她吩咐道,手指前方,目光也朝手的方向望出去。一阵突如其来的幻象,屏蔽场城墙崩塌了,像被看不见的力量摧毁的沙砾堆成的城堡。她不由得颤抖起来。她转移目光,望着死灵,被死灵脸上的表情吓呆了。他的五官皱在一起,变老了,然后又变年轻——变老——变年轻。他似乎变成了生命本身,肯定、循环……她转身想逃,可他一把抓住她的左腕。
“我去叫医生。”他说。
“不!我一定得好好看看这个幻象!我必须知道!”
“你已经看到了。”他说。
她低下头来,盯着他的手。肌肤相触处有一种触电的感觉,让她心醉神迷,同时惊恐不已。她猛地甩开他,喘着粗气:“那就像一股旋风,而你是抓不住旋风的!”
“你需要医生!”他厉声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她厉声说,“我的幻象是不完整的,只有些跳动不已的碎片。我必须记住这个未来。难道你不知道吗?”
“要是你因此送命,未来又在哪里?”他问,轻轻把她推进卧室。
“言语……言语。”她喃喃地说,“我无法解释。一件事引发了另一件事,却并不是另一件事的起因……也没有结果。我们不能把幻象就这样放着。但无论我们怎么尝试,前面还是有个缺口,过不去,看不到。”
“延伸你的意识,跨过那个缺口。”他命令着。
他真迟钝啊!她想。
冰凉的阴影包裹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肌肉蠕动着,像沙虫的运动。身下是一张实实在在的床,但她知道,床其实不算实体。只有空间是永恒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实体。床在浮动,周围飘浮着许多尸体,都是她自己的尸体。时间成了一种复合感受,难以承受其负荷。它有那么多含意,全都紧紧纠缠在一起,让她无法分辨。这就是时间。它在运动。整个宇宙都在向后动、向前动、向侧面动。
“那个缺口,它不像其他物体,看不见摸不着。”她解释说,“你无法从它
无数人围绕着她,都是同一个人,这许多同一个人握住她的左手。她自己的身体也有重重幻影。她伸出无数幻影般的左臂,摸到了那无数张不断变化的面具似的脸:邓肯·艾达荷!他的眼睛有点……不对劲,但这的确是邓肯的脸。邓肯是孩子——成人——青年——孩子——成人——青年……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流露出对她的担心。
<!--PAGE 13-->“邓肯,别害怕。”她耳语道。
他握紧她的手,点点头。“躺着别动。”他说。
他想:她不会死!她不能死!不能让一个厄崔迪女人死去!他使劲摇摇头。这样的想法有违门泰特逻辑。死亡是一种必然,只有这样,生命才能继续。
这个死灵爱我,厄莉娅想。
这个想法成了一块她可以着力的磐石。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庞,脸庞后面是一间实实在在的屋子。这是保罗套房的一个房间。
终于有了一个固定不变的人影。这个人用一根管子在她的喉咙里做了点什么。她禁不住一阵恶心。
“幸好抢救及时。”一个声音说,她听出是皇家医生,“你应该早一点叫我的。”医生听上去起了疑心。她感到管子从喉咙里滑了出来——一条蛇,一条闪光的绳索。
“这一针会让她入睡的。”医生说,“我叫她的随从去……”
“我守着她。”死灵说。
“不行!”医生断然拒绝。
“留下来……邓肯。”厄莉娅悄声说。
他抚摸着她的手,让她明白他听到了她的话。
“夫人,”医生说,“最好……”
“用不着你告诉我什么最好。”她喘着粗气,每发出一个音节,喉咙都疼痛不已。
“夫人,”医生说,声音里带着责备,“您知道服用过多香料会有危险。我只能假设是某人把香料塞给您,没有经过……”
“你真是个傻瓜。”她用嘶哑的嗓音说,“你不想让我看到幻象,是吗?我知道自己服用了什么、为什么服用。”她一只手放到喉咙上,“退下。马上!”
医生退出她的视线,说:“我会向您的哥哥禀报此事。”
她感到他离开了,于是把注意力转向死灵。现在,她意识里的幻象更清晰了,将现实包容在内,现实在幻象中向外延伸。在这股时间流中,她感到死灵在移动,但已经变得清晰了,不像刚才那样是幻影憧憧。
他是对我们的严峻考验,她想,他是危险,也是拯救。
她打了个寒噤,知道自己看到了哥哥曾经看到过的幻象。不争气的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她猛地摇摇头。不要流泪!流泪不仅浪费水分,更糟糕的是扰乱了本来就粗糙的幻象流。一定要阻止保罗!哪怕只有一次,就这一次。
她穿越了时间,想将自己的声音放置在他将来的必经之路上。但是压力太大,变化太大,她很难办到。时间穿过她哥哥,就像光透过镜头。他站在焦点上,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他已经将未来发展的每一条路径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允许它们逃离他的掌握,发生丝毫改变。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是因为仇恨?时间伤害了他,所以他想打击时间本身?这是……仇恨吗?”
死灵以为她在叫他:“夫人?”
<!--PAGE 14-->“我要把这种该死的预知能力从我身体里驱除掉!”她哭叫道,“我不想与众不同。”
“求求你,厄莉娅。”他悄声说,“睡吧。”
“我希望自己能够放声大笑。”她小声说,眼泪从双颊簌簌落下,“可我是皇帝的妹妹,一个被尊为神的皇帝。人们怕我。可我从来不想成为别人害怕的对象。”
他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想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她低语着,“我只想被爱……爱人。”
“大家都爱你。”他说。
“啊哈,忠心耿耿,忠心耿耿的邓肯。”她说。
“求求你,别这么说。”他恳求道。
“可你确实忠心耿耿。”她说,“忠诚是一件珍贵的商品。它可以出卖……却不可以买。买不到,只能卖。”
“我不喜欢你的玩世不恭。”他说。
“让你的逻辑见鬼去吧!这是事实!”
“睡吧。”他说。
“你爱我吗,邓肯?”她问。
“我爱你。”
“又是一句谎言?”她问,“一个比真实更容易让人相信的谎言?我害怕相信你,为什么?”
“你害怕我的与众不同,就像你害怕自己的与众不同一样。”
“做一个男人吧,别老当门泰特,总是在计算!”她喝道。
“我是门泰特,也是男人。”
“你会让我做你的女人吗?”
“我会**所要求的一切。”
“爱,还有忠诚?”
“还有忠诚。”
“而这正是你的危险之处。”她说。
她的话使他不安。这种不安没有反映在他的脸上,肌肉没有抽搐。但她知道他的不安,她记下的幻象清楚地显示出他的不安。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自己忘了一部分幻象,还有些别的情况,她应该记得。应该还有一种感受,不完全是感官所得,而是和预言能力带来的幻象一样无端出现在她的脑海。但这种感受却被时间投下的阴影遮挡了——痛苦啊。
情感!就是它——情感!幻象中出现了情感,她没有直接寻找这种情感,她找的是其他东西,隐藏在这种情感之下的某种东西。在幻象中,她被情感缠住了——一种由恐惧、悲伤和爱共同形成的情感。它就在那儿,在她的幻象中,集恐惧、悲伤和爱于一身,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原生力量。
“邓肯,不要离开我。”她悄声说。
“睡吧,”他说,“别抗拒睡意。”
“我必须……我必须抗拒。他是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中的诱饵,他是权力和暴行的工具。暴力……神化,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他将丧失……一切。”
“你是说保罗吗?”
“他们驱策着他,迫使他摧毁自己。”她喘息着躬起后背,“担子太重了,悲哀太深了。他们**他,让他远离了爱。”她躺到**,“他们在制造那个宇宙,而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活在其中。”
<!--PAGE 15-->“谁在做这些事?”
“就是他本人!啊哈,你太傻了。他是这个大计划中的一部分。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说着说着,感到自己的意识在逐层下降,一层又一层。渐渐低下去,最后沉降在肚脐后面。身体和意识已经分离,融入无数幻象碎片之中——移动,移动……她听到了一声胎儿的心跳,一个未来的孩子。就是说,香料的药力仍未过去,药力让她继续在时间中漂流。她知道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一个孩子的生命,一个尚未怀上的孩子。关于这个孩子,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它将经历她所经历的痛苦,和她一样在子宫中被唤醒。不等出生,它就将是一个有意识、能思考的独立实体。
权力有其极限,即使最有权力者也无法突破这个极限而不伤害自身。政府的统治艺术就是判断这个极限位于何处。滥用权力是致命的罪恶。法律不是复仇的工具。你不能以它威胁任何人,却不接受其带来的后果。
——摘自由斯第尔格注释的《穆阿迪布论法律》
契尼透过泰布穴地沙漠中很没有安全感。穴地的入口隐藏在她身后高耸的峭壁中。
沙漠……沙漠……无论走到哪里,她心里总放不下沙漠。回到沙漠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是转了个身,看见某件始终在那里的东西。一阵疼痛从肚腹袭来。生产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她抑制住疼痛,想和自己的沙漠独自分享这个时刻。
正是黎明时分,大地一片静谧。光影在沙丘和屏蔽场城墙台地间流动着。阳光从高高的悬崖上倾泻而下,湛蓝天空下伸向无尽远方的单调的沙漠景象被猛地拽到她眼前。风景单调而凄凉,和她知道保罗瞎眼后郁郁寡欢的心情非常合拍。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儿?她心想。
这不是一次发现之旅。除了给她找一个生孩子的地方,保罗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这次旅行还有一些奇怪的同伴:比加斯,那个特莱拉侏儒;死灵,海特,也可能是邓肯·艾达荷的亡魂;艾德雷克,宇航公会宇航员、大使;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他所仇视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圣母;丽卡娜,奥塞姆那奇怪的女儿,似乎处于卫兵的监视之下;斯第尔格,她的耐布舅舅,还有他可爱的妻子哈拉……以及伊勒琅……厄莉娅……
风声伴着她的思绪穿过岩石。沙漠的白天变得黄上加黄、褐上加褐、灰上加灰。
为什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奇怪地组合在一起?
“我们已经忘了‘同伴’这个词的原意。”对她的疑问,保罗回答说,“它原本是指‘旅行之伴’。这些人就是我们的同伴。”
“可他们有什么价值?”
<!--PAGE 16-->“你瞧!”他那双可怕的眼窝对着她,“我们已经丧失了清晰单纯的生活观念。无论什么,只要它不能用瓶子装起来,不能被击打、刺戳或者储存,我们就觉得它没有任何价值。”
她委屈地说:“那不是我的意思。”
“啊哈,我最亲爱的。”他说,温柔地安抚着她,“我们在金钱上是如此富裕,生活上却非常贫乏。我真是个邪恶、固执而愚蠢的……”
“你不是!”
“我是,但你这话同样是真的。我的双手在时间中浸得太久了,我想……我试图创造生命,却不知道生命已经被创造出来了。”
然后,他抚摸着她的肚腹,那个新生命的栖息地。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把双手放到肚皮上,颤抖着。她后悔恳求保罗带自己到这儿来。
沙漠狂风搅起一股难闻的气味,是悬崖底部的固沙植物发出来的。弗雷曼人的迷信攫住了她:如果有难闻的气味,说明此刻不是吉时。她面朝狂风,发现固沙植物之外有一条沙虫。它慢慢挪动着,像一艘鬼船般在沙丘之间游动着,一路拍打着沙砾。接着,它闻到了对它来说是致命毒药的水汽,于是一头拱进沙下。
沙虫怕水,而她恨水。水曾经是厄拉科斯星的精神和灵魂,现在却变成了毒药。水带来了瘟疫。只有沙漠是干净的。
浆。
脚上沾着泥浆的弗雷曼人!
在她头顶上,穴地的孩子们开始唱起晨歌,悠扬的歌声飘出上面的入口。歌声让她觉得时间飞逝,迅捷如鹰。她颤抖起来。
凭他不需要眼睛的眼力,保罗到底看到了什么风暴?
她感到了他的另一面:一个恶毒的疯子,一个厌倦了歌声的人。
她发现天空已经变成了透明的灰色,一道道云彩像光滑白润的光束。卷裹着沙子的狂风划过天际,在上面镂刻下一些古怪的图案。南面一线闪光的白色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了这一线白色,这个傍晚顿时变得与众不同了。
她读出了这个信号。弗雷曼人有句老话:南方天空的白色,夏胡鲁的嘴。风暴就要来临,巨大的风暴。她感到了预示风暴的阵阵微风,扬起沙砾,打着她的脸颊。风中有股死亡的刺鼻味道,像暗渠里的臭水味儿、浸湿的沙地味儿、燧石燃烧的焦味儿。这种风暴会带来水,正因为这个原因,憎恶水的夏胡鲁才会送出这种难闻的风。
鹰也飞进她所在的岩缝,寻找躲避风沙的安全之处。都是和岩石一样的褐色,翅膀则是深红色。真想和它们在一起啊。它们有地方可以躲藏,而她却没有。
“夫人,风沙来了!”
她转过身,发现死灵在穴地的上端入口处叫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弗雷曼式的恐惧。利利落落的死没有什么,还能把尸体的水留给部族。这是她可以理解的。可是……死而复活的某种东西……
<!--PAGE 17-->风沙抽打着她,把她的脸庞刮得红扑扑的。转头一看,只见可怕的沙尘直冲天空。风沙肆虐的沙漠变成了茶褐色,躁动不安。一座座沙丘像保罗告诉她的拍打海岸的浪头。
她转念一想,觉得沙漠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事物。以有限与永恒相比,哪怕沙浪在悬崖上拍得再响,也不过像一口煮开的小锅罢了。
但对她来说,沙暴已经充斥于整个宇宙。动物全都躲起来了……沙漠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沙漠自己的声音:被风卷起的沙砾摩擦着岩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汹涌的狂风发出尖啸;一块巨石从山头猛地滚落下来——砰!视线以外的某个地方,一条蠢笨的沙虫翻翻滚滚,一路拍打着沙漠,尽快逃回自己干燥的深洞里。
她只站了短短的一刻,一瞬而已,就像她自己的生命与时间本身相比那样不值一提。但就在这一瞬,她觉得连这颗星球都快被狂风吹走了,和狂风挟带的其他一切一样,变成宇宙的尘埃。
“我们必须快点。”死灵来到她身边。
她觉察到了他的恐惧,这是出于对她安全的担心。“它会把你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的。”他说,仿佛需要给她解释什么是沙暴。
他的关切之情驱散了她对他的害怕。契尼让死灵扶着自己,一步步跨上岩石台阶,到了穴地。他们走进挡在洞口前的屏挡墙,随从们打开封闭水汽的密封口,他们进去后,密封门立刻关上了。
穴地的臭气刺激着她的鼻孔。各种味道都在这儿混合——整个一个人挤人、人挨人的养兔场,充斥着回收人体排泄物释放的恶心的酸气,还有熟悉的食物味儿,以及机器运转时燧石燃烧的怪味……最浓烈的则是无处不在的香料味:到处都是香料。
她深深吸了口气:家。
死灵松开拽住她手臂的手,站在旁边,变得顺从、安静,好像一台暂时无用而被关掉的机器。也不像……他仍然在机警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契尼在门口犹豫着,这里有某种东西让她感到说不出的迷惑。这儿确实曾是自己的家。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点着球形灯在这儿捉蝎子。尽管如此,有些东西却变了……
“您不想进屋吗,夫人?”死灵问。
她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一阵搅动,好像被他的话惊醒了。她竭力掩饰,不让自己现出难受的表情。
“夫人?”死灵说。
“为什么保罗担心我怀上我们自己的孩子?”她问。
“他为您的安全担心,这很自然。”死灵说。
她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风沙已经把脸吹得通红:“可他就不担心孩子的安全吗?”
“夫人,他不能想那个孩子,只要一想到,他就会联想起被萨多卡杀死的头胎子。”
她打量着死灵:扁平的脸,无法看懂的机器眼睛。他真的是邓肯·艾达荷吗,这个生物?他对所有人都这么友善吗?他说的是真话吗?
<!--PAGE 18-->“您应该有医生陪伴。”死灵说。
她再一次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他对她安全的担忧。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思想仿佛无遮无盖,暴露在外,随时可能被人洞悉。
“海特,我很害怕。”她低声说,“我的友索在哪儿?”
“他在处理国家大事,暂时脱不开身。”死灵说。
她点点头。政府各部门也搭乘整整一队扑翼飞机,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她突然明白了穴地让她感到迷惑的东西是什么:来自异乡的气味。那是从职员和助理们身上发出的香水味,还有食物和衣服的味道、奇异的化妆品的味道,等等,弥漫了整个穴地,构成了一股恶臭的暗流。
契尼摇摇头,克制住刻薄地大笑一声的冲动。只要穆阿迪布到场,连气味都会发生改变!
“有些非常紧迫的事需要他处理。”死灵说,他误解了她的犹豫。
“是的……是的,我懂。你忘了?我和那群人一块儿来的。”
她回忆起从厄拉奇恩来到这里的那段航程,现在她承认,当时她根本没抱希望能活下来。保罗坚持要亲自驾驶自己的扑翼飞机。瞎眼的他居然把扑翼飞机开到了这里。她知道,那次经历之后,无论他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又一阵疼痛从腹部扩散开来。
死灵发现她呼吸急促,脸绷得紧紧的:“您要生了?”
“我……是的,是的。”
“快,不能耽误了。”他说,拽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匆匆忙忙朝;她发现他已经恐慌到极点,于是说:“还有点时间。”
他好像没有听见。“禅逊尼派生孩子的方法,”他说,扶着她走得更快了,“就是保持警觉,但不抱目的地等待。不要和正在发生的事对抗,对抗是失败之母。不要总想着要达到什么目的,这是陷阱。只有不想得到,你才能真正得到。”
说话时,他们已经到了卧室门口。他扶着她穿过帷幔,大叫:“哈拉!哈拉!契尼要生了。快去叫医生!”
听见他的喊叫,侍从们也跑了进来。在匆忙跑动的人群中,契尼觉得自己像一个平静的孤岛……直到另一轮疼痛向她袭来。
海特退到外面的走廊里。镇定下来以后,他才有机会想想刚才都做了什么,对自己的行为惊奇不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人固定在某些时间点上,在这些点上,一切真理都是暂时的、相对的。他知道自己恐慌了。不仅因为契尼可能死去,还因为契尼死后,保罗会来到他身边……悲痛不已……他亲爱的人走了……走了……走了……
无中不可能生有,死灵告诉自己,那么,这股恐慌从何处而来?
在这个问题面前,他感到自己的门泰特头脑都变迟钝了。他打了个寒噤,长长地吐了口气。头脑中仿佛飘过一片阴影,意识变得漆黑一片。他发现自己正凝神倾听,等待着某个决断的声音,像丛林中折断一根树枝的声音。
<!--PAGE 19-->他吐出一口气,全身猛地一震。危险暂时过去了,没有爆发。
他缓缓地聚起力量,一点一点清除着压制自己头脑的那股力量,渐渐进入门泰特状态。他发挥出了自己的全部运算力量。这样做不好,但必须这样做。他不再是一个人,变成了数据转换器,他的一切经历都化为数据。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带来变数,产生出无数可能性。这些可能性依次而过,依次比较、判断。
他的前额布满汗珠。
轻若鸿羽的想法化为黑暗——未知。无限!门泰特无法处理无限,因为既定的数据无法概括无限。无限不可能化为具体可感知的数据,除非他自身同样化为无限,暂时化为无限。
一阵涌动,他突破了障碍。他达到了这个境界。他看到比加斯坐在自己的面前,好像被他体内发出的光照亮一般。
比加斯!
那个侏儒曾经对他做过什么!
海特感到自己在某个致命的深渊边摇摇欲坠。他将自己的门泰特时间功能向前延伸,计算自己未来的行为。
“强制冲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我被别人操纵了,这是一种强制冲动!”
海特说话的时候,一个身着绿色长袍的仆从走了过来,犹豫不决地问:“您在说什么吗,先生?”死灵并不看他,点点头:“我说出了一切。”
曾有一个聪明人,
跳进一个大沙坑。
他的眼睛烧掉了,
可他咬牙不吭声。
他调出重重幻影,
终于成了圣人。
——童谣
见于《穆阿迪布的历史》
保罗站在穴地外的黑暗之中。预知力量告诉他现在是夜晚。月光照射下,耸立在他左边的岩壁投下黑色的影子。这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他的一个穴地,正是在这儿,他和契尼……
不要想契尼,他告诉自己。
幻象告诉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右手很远的地方是一丛仙人掌,还有一条银黑色的暗渠,流过今天早上的风暴堆积起来的沙丘。
沙漠里的流水!他想起了另一种水,他的出生地卡拉丹星球的河里流动的水。那时他根本没有认识到这样的水流是多么珍贵,即使是这条流过沙漠盆地的黑乎乎的臭水沟也是无上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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