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 2）
一
入宫第一日，我被封为月夫人，入住月影殿。
册封大典过后已是日暮，我趴在榻上准备歇息片刻。然而连片刻的片刻还没趴够，安内侍便来传话，说王上邀我共进晚膳。
我揉揉酸痛的肩膀，拒绝的话刚要脱口便被慈姑制止了。慈姑朝我摇摇头，朗声向屏风外说道：“夫人舟车劳顿，现下还需梳洗一番，烦请公公先行回禀王上，夫人稍后便来。”
安内侍听罢却没回去，只说王上要他亲自将我带去宣室殿，便去门外等候了。
慈姑吩咐了青黛去招呼安内侍，转身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姐，你如今在他国的王宫中，你的夫君是一国之主，说话做事再不能像从前了。”
我垂下眼睫，望着手腕上莹白的玉镯。慈姑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再不能像从前了吗？”
二
被高墙围出的宫道中，安内侍走在身前为我引路，幽暗的影子将我完全笼罩住。随着距月影殿越来越远，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惶恐，当初下定决心要进宫的勇气**然无存。
我仰头呼出一大口浊气?，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只留下一片火红灿烂的晚霞在地平线上升腾。宫中的高台楼阁在流光溢彩的霞光中显得格外金碧辉煌而又气势恢宏。
这样一座华贵精致象征着权力的宫廷对于出身商贾之家的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对它的所有认知，不过来源于姬星野的口头讲述，当时不以为然，此时身临其境，才发现我在这王宫中竟如此渺小。
“月夫人，王上在里面等您呢，您自个儿进去吧。”安内侍笑眯眯地说。
我恍然回神，才发现我竟已随他走到了宣室殿内殿门前。我不懂宫内规矩，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当作答应。安内侍倒也不介意，仍是笑眯眯地走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父母婆子们的话突然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你首先是他的臣，然后才是他的妻。”
“月儿啊，最是无情帝王家！”
“小姐此去便要收敛天性，谨言慎行了。”
我不知道当初的选择会将我的命运带往何方，但无论心想事成或是事与愿违，我能做的只是大步地向前走，不回头。
三
宽敞的内殿中除了姬星野和我之外并无他人，久别之后突然的单独相处让我有些手足无措。为了缓解尴尬，我笨拙地学着往日青黛给母亲行礼的样子给姬星野福了福身，却惹来他的一阵哈哈大笑。
我心中恼怒，却又不敢说出来，只能恨恨地盯着他的脚尖，硬是将脸憋得通红。
姬星野见我不说话，便走上前将手伸进我别扭得要打结的双手间，拉我到餐桌前坐下。
“瞧你生气的，快吃块芙蓉花糕清清火！”姬星野笑着将一盘芙蓉花糕推至我面前。我本想学那不食嗟来之食的齐人怼他一句，怎奈这芙蓉糕清香扑鼻，我的手不自觉地就抓起一个吃了起来，而且越吃越好吃，根本停不下来。
姬星野见我吃得欢实，笑着为我倒了一杯茶：“你爱吃芙蓉花糕，以前在燕国时少有荷花，总是吃不尽兴。如今在我南国，最不缺的便是荷花，你可以敞开肚皮吃了！”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他说话时的神情语调还和一年前一样亲昵，使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一句我憋了许久的一句话。
我将口中糕点咽下，又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甚至还特意挺腰端坐，对着他的眼睛问道：“我现在，究竟是怎样的身份？”
我不顾父母阻拦与幼子哭喊，由燕京南下几百里来此，为的不过是这句话的答案。
姬星野也收起笑容，正襟危坐，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我的妻子。从六年前到百年后，从燕京到南国，从质子到国君，你从来都是我唯一的妻子。”
南国特有的温暖夜风顺着清水似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中吹进来，我恍惚以为我流泪了。用衣袖一擦，才发现那确实是泪水。我呆呆地看着袖子上的泪痕，终于哭出了声。由小声哽咽到嚎啕大哭，我要将一年前他孤身离去后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姬星野手忙脚乱地拿帕子为我擦眼泪，左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对我说话，却被我的哭声盖过一句也没听清。
我想问他为什么一年前不辞而别，为什么在南国登基之后仍然不来找我；我想告诉他在燕京躲避衙役的追捕有多难，我的父亲母亲为此受了多少官府的刁难；泱儿在我离开燕京时被扣下做了质子，我有多担心他……我想讲的这许多话一齐堵在我的胸口使我无从说起，便只好哭得更大声些来疏解心中郁结。
不知哭了多久，我渐渐在姬星野怀中睡着了。我梦见了和他初遇的时候，我们成亲的那天，还有泱儿出生的时候……我不长的前半生里和他在一起的所有幸福时光。我企图用美好的过往来麻痹自己，让自己忘了我无法掌控的现在与未来，忘了姬星野身后还有他的王后和另一位夫人。
“睡吧”，我对自己说，“若是无力改变，便沉沉睡去吧。”
四
翌日，姬星野早早地将我叫起来用早膳。
我抿了一口碗里的粥，小心翼翼地问姬星野：“那个，昨晚殿外有没有人值守啊？”
姬星野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你放心，我宫中数十个内侍宫女护卫的嘴巴都严得很，昨晚你哭得那么大声的事绝不会说出去半分。”
“咳，呵，那你真是管教有方啊！”我干笑两声，捧起粥碗咕嘟咕嘟开喝。姬星野也不再说话，只是笑着看我大口喝粥。
终于，在他盯着我喝完两碗粥之后，我忍无可忍，拿起手帕一拍……拍拍我沾了点粥的嘴角，轻声问他：“王上怎么不吃些呢？饿坏了身子总是不好的。”
姬星野仍是那样一副笑容：“我朝都上完了，早膳自然也是吃过了的。”
“蛤？”我惊讶地咬了一口春卷，“现在才辰时三刻啊！”我又嚼了两口春卷，狐疑地问他：“那你还叫这么一大桌子干嘛？”
“看你吃得开心我就开心啊！”
我呛得一口春卷都差点喷出来，连忙用手帕将嘴捂住才不致失态。
姬星野轻轻地帮我顺气，温柔得好似一位良家妇男，可嘴里却净说些取笑我的话：“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我连忙摆手：“不吃了不吃了，我还是回我的月影殿去吧。”
王宫真是太可怕了，姬星野才在这里住了一年，说轻薄话的本事竟涨了这样许多。
“等等，”姬星野挽住我的胳膊，“趁现在无事，你去见见王后吧！”
我身子一僵，扭身将胳膊抽出来。
沉默良久，我屈膝对他福了个身：“臣妾遵旨。”
他仍是像昨天一样将手伸进我的双手之间将我拉起：“你不是我的臣，也不是我的妾，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以后你自称‘我’便是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却觉得我再也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说真心话。
他轻轻拍拍我的手：“王后不是你的敌人，你去见见她就知道了。”
我沉默地转身，带着微微的踉跄走下台阶。
安内侍由我身后走出，搀住我的胳膊：“夫人小心。”
我勉力朝他笑了笑，算是回报他对我的善意。
“王上吩咐老奴带您去椒房殿。”
椒房殿。呵，我知道的，王后的寝宫。
终于，我的脸上连最后一丝笑容也挂不住了。
五
“嗯？妹妹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听闻此声，我惊得差点连茶杯都端不住，发自内心的怀疑我要么是耳朵坏了要么是脑子坏了，椒房殿中怎会有故人的声音。
一身形高挑、肤色略有些黑的女子从绣有牡丹的雕花屏风后走出，正笑意盈盈地打趣我：“可是昨夜未能安寝？”
我揉揉眼睛，心想这下完了，连眼睛也坏掉了。待我再三确认这女子真真切切是澜姐姐后，我跺了跺脚，嗔她道：“澜姐姐怎么也会说这样不正经的话了！也不怕别人取笑你这个太傅孙女！”
“哼，别人笑便笑去罢，只要不来我面前笑便是无事！”澜姐姐挨在我身边坐下，歪头俏皮地向我眨了眨眼。
澜姐姐真是一如既往的洒脱出世，和她比起来，现在的我倒更像个满怀心事的姐姐。
我拉住她的手笑笑，问：“澜姐姐怎么会在这里？王后呢？”
“王后？”澜姐姐明亮的杏眼里满是笑意，和我记忆中的率真可亲的她分毫不差，可她的话却吓得我再不敢拉她的手。”我就是王后呀！“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我记得姬星野说过，他和澜姐姐是从小玩到大的挚友，情如姐弟，怎么会？姬星野到燕京后澜姐姐常给他写信，一年也来探望他两三次，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从未发现他们之间有男女之情，怎么会？
我顿时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愚笨过，什么事情都分辨不出真假。这座王宫只用不到一天的时间便向我显示出它的深沉复杂，使我心中对它原本就有的畏惧更重三分。
“唉，等那一位来了你就知道我为什么是王后了。”澜姐姐起身伸了个懒腰，弯腰凑近我的脸说道：“小月儿，我和王上可从未背叛过你哦！”
“那一位？哪一位？”我不自觉地将声调拔高了几分，连澜姐姐也被吓到了。她指着殿门外说：“这不是来了嘛！鸣鸾殿的胡夫人呀！”
在澜姐姐所指的方向，宦官尖利的声音穿过重重宫门，直直刺进我的耳朵：“胡夫人到！”
六
澜姐姐略整仪容走到内殿正中坐下。殿外的阳光忽然照在我的脸上，晃得我眼睛生疼。
在刺目的阳光中，走来一位四肢纤细却小腹隆起的女子，身姿摇曳间裙摆似水波般在她脚边**开，即使腰身臃肿也不减半分风流情态。
我定定地盯着她的肚子，直到掌心传来一阵剧痛才发现我的指甲已嵌入皮肉。我原以为我早已说服自己接受现实，没想到心中竟还有如此强烈的不甘。
我慢慢松开拳头，斜倚在座上看她向澜姐姐行了礼，随后又至我面前盈盈一拜：“妹妹见过秦姐姐。”
我低眸瞧她，只见她飞扬的桃花眼里满是恭敬温顺，带着孕肚的身子也压得极低。这礼倒是比对澜姐姐行的还要大些。
我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叫她起来。她对我这般冷硬的态度也不恼怒，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寻了个我旁边的椅子坐下。
“请完安就走吧，还坐下干什么！”澜姐姐端坐高位，拿出王后的威仪来对胡夫人呵道。
胡夫人浅浅一笑，嫣红的嘴角勾出柔和的弧度：“臣妾听闻秦姐姐家的百草药酒功效奇佳，滋味甘醇，便想厚着脸皮向姐姐讨两壶来调养一下身子，姐姐莫要怪妹妹唐突了。”话毕羞涩地低头垂眸，像是真的不好意思了。
我斜睨着她泛起两团红晕的脸颊，心想或许她真的是个好姑娘，可惜我一开口定是不可能控制住自己对她好言相待的。我不理会她，转过头默不作声地饮茶。
倒是澜姐姐又开始赶人：“嘴上说着怕唐突了月夫人，可现下已是唐突了。胡夫人还是少说两句趁早走人吧。”
澜姐姐此话一出，胡夫人方才还红润的脸颊霎时变得苍白，连忙取下自己手腕上的红玉镯子递给我：“都怪妹妹笨嘴拙舌，惹恼了秦姐姐。这个镯子权当赔礼，还请姐姐莫要将妹妹无心之失记在心上。”
我放下茶杯，将她的手推了回去，却被她看见了我腕上的玉镯。她似有些惭愧地说：“原来姐姐有这样好的镯子，是妹妹献丑了。”她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镯子，道：“这玉的颜色和王上的玉佩一模一样，莫不是同一块玉雕出来的？”
面对胡夫人这一连串的搭话，澜姐姐显然不耐烦了：“胡夫人，你今日的话太多了。本宫乏了想要歇息，你快些回去吧。”
胡夫人委委屈屈地收回手，起身行礼告退，出门前还回头冲我眨眼笑了一下。
待她走远后，我也起身对澜姐姐道：“臣妾也不打扰王后娘娘休息了，先行告退。”
澜姐姐忙不迭起身拉住我：“那是我打发她的话，你怎可信以为真！我还要向你解释我为何住进了椒房殿呢，岂能就这样放你走了！”
我看着澜姐姐一如往昔清澈见底的眼睛，想着便信她这一回罢。我回握住她的手，嗔道：“我倒要听听你如何解释！”
七
澜姐姐将我拉到屏风后的软榻上坐下，又屏退了一众宫人，才施施然道：“我做王后，真正受益的可是你和王上！”
我疑惑地歪歪头：“这么说姐姐进宫倒是为我好了？”
澜姐姐向后靠倒在腰垫上，无奈地说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大笼子中呢。胡夫人是靖边侯嫡女，先太后的亲侄女，由先太后做主被纳入宫中。无论在闺中还是宫里，她在外的德行名声都是极好的。拥有这样的出身与赞誉，她才入宫半月便被晋升为夫人。从前先太后一找王上谈话便话里话外地暗示王上要立她为后。王上不放心她，才来求我进宫将这位子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