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年6月5日 香港(2 / 2)
邱博士拿起牙科器械,点了点头,凝神静气。
“一个半月之前,十名被特赦释放的前战犯来到香港,由中国旅行社香港分社安排住在尖沙咀的帝国酒店和兰宫酒店,希望可以赴岛内与亲属团聚。昨天上午,这批人中的张铁石先生被酒店员工发现在富都酒店自缢身亡。”
邱博士微微点头:“这些我都知道,新闻上也报道了。可你刚才说,他们一行人入住的是帝国酒店和兰宫酒店,那么这位张铁石先生怎么会跑到富都酒店去自杀呢?”
“这就是我要进行系统汇报的。自从电台广播了释放全部在押战犯的公告后,在其高层引发很大反响,程民康和香港站杨志鹏很快就被召回总部。为此,陆工会举行了专题会议商讨对策,并严令媒体一律不得报道此事,对刊载此消息的国外报纸也一律进行查禁没收。程民康和杨志鹏回港后,曾召集陆工会办事处和情报局香港站组长以上干部会议,会上传达了陆工会专题会议精神,要求小心应对,但没有提出具体应对措施。陆工会和香港站的特务一直在对这批人进行严密监视。后来,据程民康私下对我说,之所以没有提出明确措施,是因为上面对此事意见有分歧。一派认为,这批人都曾是军事将领,年纪也大了,在这边又都有亲属,可以由救济总会出面,允许他们来探亲,这一派主要是老一辈的政治人物;另一派则坚决反对,他们以少壮派军官为主,认为如果放任这批人进入,会对思想和社会造成巨大冲击。为此,救济总会曾派人到香港接触过这批来港人员,要求他们写申述信作为申请表格的附件,申述信的主要内容有三:一,说明动机;二,表明入境无条件;三,愿意遵守法令。如满足上述要求可批准进入,并办理手续。十人经商量后认为可以接受,孰料没过两天,其高层人士又发表谈话,推翻了前述说法,逼迫这批人必须在香港公开发表认错声明,然后以难民身份向救济总会申请。十人对于这种出尔反尔的态度十分愤怒,严词拒绝发表认错声明,同时拒绝以难民身份前往。
此后,总部派出了一个特别小组进驻香港,与陆工会办事处和情报局香港站一同加紧活动。第一,利用以前六组的线人,在新闻媒体上大造舆论,将十人的正当要求污蔑为阴谋和渗透;第二,以记者采访、朋友探望等方式多方个别接触、游说;第三,以帮助办理手续为名,诱骗他们离开中旅安排入住的酒店。”
田之雄喘了口气,邱博士指指他面前的咖啡:“先喝一口,你放心说,这间屋子我做过隔音处理。”
田之雄喝了口咖啡,接着说:“我年65岁,原是第六十八军政工处上校处长,49年在厦门战役中被我军俘虏。他的老母亲、妻子和三个子女都在岛内居住,其中一个儿子叫张润佩,在一家民用航空公司任飞行员。张润佩到香港与他父亲见了面,跟张铁石商量说可以有两种方式前往,其一是办理正规手续,其二是坐渔船偷渡,张铁石思亲心切,觉得还是办理正规手续为好,只有正规手续办不下来才考虑偷渡。见完面后,张润佩即回去活动办理手续,可去后一直没有了消息。这时,香港站行动组长劳志勋指派他发展的情报人员徐亨,也是富都酒店的老板,游说张铁石,说他可以帮助花钱搭乘渔船过去,并诱骗张离开中旅安排的住宿酒店,入住了徐亨位于弥敦道的富都酒店,并把张铁石身上的港币悉数骗走,又逼迫张签署认错声明,张铁石拒绝了。这样,正规手续办不了,偷渡也遥遥无期,还感到受了骗,无脸再见其余九人,经济上又陷入困境,张铁石彻底绝望。在留下一张给亲属的诀别字条后,昨天半夜在酒店浴室的水管自缢身亡。”
邱博士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一阵唏嘘,随即问:“以你掌握的情况,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将会如何?剩余的九人还有可能成行吗?”
田之雄摇摇头:“这件事对其而言确实进退维谷,这十个人是最后才被释放的,而且都有亲属在那边,提出与亲人团聚的要求,在情在理,如果公然拒绝,肯定会遭致国际舆论的抨击;如果不拒绝,则会在社会上引起轰动。以他们无情的态度,以及程民康和杨志鹏会上表态来看,我估计几乎不可能了。他们公开声称欢迎一切人前来,但不让阴谋分子进来,并说如果不签署声明,则没有让步余地。他们这十个人,有些已经被宣传为所谓英勇就义的烈士供奉在忠烈祠中,如果他们健在并前往,就直接戳穿了一直以来编造的谎言,对社会和民心势必形成巨大冲击,几十万思乡心切的老兵也会产生很大的思想波动。所以我个人判断,他们可能采取的策略是一个字——拖!这批人年纪都大了,又被关押了二十多年,基本上没有自我生存能力,经济上也不宽裕,长期在港逗留还要不断续签签证,因此把他们的希望拖没了,经济上拖垮了,这些人就只好各寻出路了。”
邱博士点点头:“你的判断很有说服力。但我还是要告诫你,在这件事情上,组织上没有给你布置任何任务,你切不可轻举妄动。”
“是,我只是将我掌握的情况及时向组织汇报,这是我的职责。今天下午三点,剩余的九人将在帝国酒店召开记者招待会,公开发表对自杀事件的态度。我会到现场观察。”
邱博士起身又续了一杯热咖啡。
田之雄轻呷一口继续说道:“其实,我今天紧急约见你,除了汇报上述情况外,还要请你向组织上转达我的意见。那就是,我建议,在目前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暂不撤离,这是我经过反复慎重考虑的结论。当然,最后取决于组织上的决定。”
邱博士用深邃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我尽快向上报告你的建议。”
田之雄提前十五分钟到了帝国酒店,当他进入多功能厅,里面已是座无虚席,连两边过道都站了不少人,足足有近二百多文字记者、摄影记者和电视台记者到场,长长的发言台上摆满了麦克风。
田之雄四处张望,才看见后区的座位上正在向他拼命挥手的劳志勋。田之雄挤过去说:“坐在这儿啥也看不到啊,全是后脑勺。”
劳志勋道:“我还是提早半个多小时来的,能有个座位就不错啦。”
田之雄张望了一下,拉起劳志勋:“走,到那边站着去,视野开阔,便于观察。”
他们俩挤到右边的过道上不久,几位老者到发言席上就座。为首的一位瘦高个老者,穿着件白衬衣,精神矍铄,他环视了一下满满当当的会场,用略带河北口音的普通话高声说道:“香港的记者朋友们,大家下午好!我们九个人怀着十分悲愤的心情召开这个记者会……”
田之雄对劳志勋耳语道:“陈士章,原第二十五军中将军长,部队在徐州战场上覆灭,他只身化装逃出战场,后又于1949年在福建被俘。”
劳志勋惊讶地低声说:“你对背景了解得很清楚嘛。”
田之雄一晒:“做研究工作,知己知彼嘛。我前些天,专门买了本战史,好好看了看。”
台上坐着的几位老者无一例外紧抿着嘴,神情严肃地听着陈士章情绪激动的发言。
“张铁石的死,我们几个都很悲痛,更很愤怒。我们十人都曾是高级军官,打过小鬼子,也在内战战场上卖过命,现在已是垂暮之年,唯一的心愿就是与我们的家人团聚,弥补我们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亏欠,这是人之常情嘛,不知道有些人在害怕什么。我们已经在香港滞留一个多月了,就是不批准我们与亲属团聚,还出尔反尔,蒙骗利诱,要求我们发表认错声明。我们中的张铁石,就是被蛊惑欺骗搬离酒店,还被骗走了身上的钱,团聚的愿望又遥遥无期,才绝望走上死路的。我们几个人商议过了,一致认为绝不会发表什么声明。我们虽然是历经枪林弹雨的军人,但也是有情有义的人。虽然我们在大陆被关了二十多年,但大陆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能一出来就反咬一口恩人。有些人污蔑我们是阴谋分子,那是胡说八道!我可以告诉记者朋友们,在临行前的宴会上,在我们来罗湖的火车上,童副部长不止一次地说过:现在各位都是平等的公民,无需承担任何思想压力,对你们没有任何要求,也不交给任何任务,二十多年时光已逝,由衷期盼各位能早日与自己的亲人会面团聚。这些话我们这几个人都可以作证嘛。人家负担我们的路费,发给我们零用钱,还发给我们新服装,又安排好了在港的食宿。一边是宽宏大量,一边是冷漠无情,两相对比,天差地别,我们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陈士章说到激动之时,还猛击一掌面前的桌子,激愤之情溢于言表。偌大的会场里一片寂静,只回荡着老人悲愤的声音。
会场内一片肃静,除了轻微的相机快门声。
尽管获得新闻媒体的广泛报道和一致同情,直到八月份,九人一直未能如愿与亲属团聚,在港滞留了四个多月后,他们彻底失望,只好各寻出路,陈士章、王秉钺、周养浩、段克文四人去美国投靠亲友;蔡省三、王云沛留在香港;赵一雪、杨南邨、张海商分别返回上海、四川、湖北,由当地政府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