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金蝶初成(2 / 2)
“谢了。”筱悠真心实意地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窗外沉沉的庭院。金蝴蝶能抚平宁儿心上的痕,可天花这柄悬在稚子头顶的利刃,却需要更坚实的盾牌去抵挡。
午后的阳光带着深秋特有的慵懒暖意,斜斜照进西山别庄一间特意辟出的、门窗紧闭的厢房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艾草焚烧后的气味,混合着牲畜特有的、难以言喻的腥臊。房间中央,用粗木栅栏临时围起了一小片区域,里面拴着三头毛色黯淡的黄牛。其中一头牛显得尤为萎靡,低垂着头,粗重的呼吸带着湿漉漉的声响,后腿内侧靠近腹部的皮肤上,赫然鼓起几个铜钱大小的暗红色肿块,顶端已经微微发白,渗出粘稠的脓液。
张院判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袍子,外面严严实实罩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罩衣,脸上蒙着厚厚的细棉布面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蹲在栅栏外,隔着一段距离,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那头病牛腿部的脓包。苏培盛垂手肃立在他身后不远处,同样蒙着面巾,大气不敢出,眼神里带着紧张和敬畏。
胤禛和筱悠站在厢房最里侧的一扇小窗旁,窗棂紧闭,只留一道细缝透气。两人皆穿着素净的常服,胤禛面色沉凝,筱悠则安静地注视着张院判的一举一动。
张院判观察了许久,才缓缓直起身,走到胤禛和筱悠面前,隔着几步距离站定,躬身行礼,声音透过面巾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医者特有的严谨:
“王爷,福晋,微臣仔细验看过了。这三头牛,确系染了牛瘟无疑。尤其是这一头,”他回手指向那头病状最重的牛,“其腿间所生之疮,脓浆饱满,正是取用之良机!此脓浆之状,与微臣早年所闻、牧人手上所生之小疮,形态极为相似!”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在凝视着无价之宝。
胤禛微微颔首,声音低沉:“院判打算何时取用?如何炮制?”
“回王爷,”张院判语速加快,“取用宜在脓疮成熟、浆液最丰沛之时。微臣观此牛疮势,明日午后当是最佳时机。取浆需用洁净之银刀、玉刮,盛于特制之玉钵中。至于炮制……”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光芒,“微臣思量再三,欲分两步。其一,按前议种痘之法,以银针沾取新鲜浆液,刺入臂上皮内,此为稳妥之基。其二,” 他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取部分脓浆,置于洁净玉皿之中,以微火徐徐焙之,待其水分尽去,成极细之粉末。此粉,微臣仍欲亲身一试,以鼻吸入,观其效验!成败在此一举,请王爷、福晋允准!”
厢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那头病牛粗重的呼吸声和栅栏外艾草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胤禛的眉头再次紧紧锁起,目光沉沉地落在张院判蒙着面巾的脸上。吸入肺腑……这无异于将自身性命投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然而老太医眼中那份殉道般的狂热与坚定,又让他无法断然否决。
“院判……”胤禛刚欲开口。
“张院判,”筱悠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清晰而平静地打破了沉寂。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坦然地迎向张院判,“取浆炮制,需极度洁净,稍有不慎,恐生他变。我略通药理,于提纯祛秽一道,或有些微心得。院判若不弃,明日取浆炮制之时,我愿从旁协助,或可稍减风险。” 她的话说得极其委婉,却表明了立场,她不会阻止张院判的孤勇,但要在能力范围内,尽力为这凶险的试验加上一道保险。
张院判微微一怔,旋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感激与信任!他深知这位四福晋在承乾宫展现出的不凡手段,更隐隐觉得她身上有种深不可测的力量。有她相助,成功的把握无形中又添了几分!
“福晋大才!微臣求之不得!谢福晋!”张院判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胤禛看着筱悠沉静的侧脸,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丝。他没有再出言反对,只是沉沉地点了下头,目光再次投向栅栏内那头渗出脓液的病牛,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是希望,是忧虑,是对一个崭新时代的沉重叩门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缝,将室内浮动的尘埃染成金色,也落在那头承载着无数人性命希望与凶险的病牛身上。
暮色四合,雍郡王府的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胤禛负手立在巨大的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肃州的位置,目光却有些空茫。窗外,巡夜灯笼的光晕在深秋的寒风里摇曳不定。
门轴轻响,筱悠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苏培盛那边有消息了?”她走到胤禛身边,声音很轻。
胤禛回过神,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声音带着疲惫:“嗯,刚递了话。牛看得很紧,张院判所需的一应器物也都备齐了,明日午后便动手。”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筱悠脸上,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明日,真有把握?”
“提纯祛秽,祛除杂质,把握自然有几分。”筱悠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避开了那些无法解释的细节,“尽力而为罢了。张院判心意已决,我们能做的,便是将风险降到最低。”她拿起羹碗里的白瓷勺,轻轻搅动着温润的羹汤,“孩子们都安置好了?宁儿戴着那金蝴蝶,欢喜得不肯摘,连睡着了嘴角都翘着。”
提到女儿,胤禛冷硬的眉眼终于彻底柔和下来,紧绷的肩背也松了松:“嗯,哄睡了。弘晖睡前还问起张院判今日过府何事,被我搪塞过去了。”他接过筱悠递来的羹碗,尝了一口,清甜温润,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沉重。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着窗外风吹过枯枝的呜咽。灯芯偶尔爆出一点细微的噼啪声。
“胤禛,”筱悠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若此法真成,无论种痘还是那吸粉之法,你打算如何?”
如何?胤禛握着羹碗的手指蓦地收紧。这问题如同巨石,沉沉压上心头。他缓缓放下碗,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帝王子嗣独有的深谋远虑:
“此乃社稷神器,亦是双刃之剑。功在千秋,亦能引来滔天巨浪。老八那些人,岂会坐视?”他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被更深的思虑覆盖,“需慎之又慎。先借太医院之手,以人痘改良之名,在宗室小范围内隐秘试之。待根基稳固,确证万全,再由皇阿玛……”他顿住,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份要将此功归于帝王、归于朝廷的考量已不言而喻。巨大的功劳背后,是同样巨大的风险与倾轧。
筱悠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她明白胤禛的顾虑。在这个时代,一项足以改变国运、泽被苍生的创举,其推行之路必然布满荆棘。她所求,不过孩子们能平安长大,再无痘疫之忧。至于那泼天的功劳与随之而来的风暴,自有她的男人去筹谋应对。
“眼下,”胤禛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筱悠,语气斩钉截铁,“西山之事,是重中之重。王府这边,尤其是孩子们,万不可有丝毫松懈。万寿节将近,老八虽闭门,其党羽未除,年羹尧在西北虎视眈眈,京中销账的黑手尚未揪出,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知道。”筱悠轻轻颔首,目光掠过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份未拆开的、印着内务府徽记的帖子,是白日里那个吴司库递来的,被苏培盛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夜更深了。胤禛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深秋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吹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他望向西山庄子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沉沉夜幕。明日,那间弥漫着艾草与牛臊气味的厢房里,一场关乎无数命运的试验即将开始。而此刻王府的宁静之下,金蝴蝶映照着稚女无忧的笑靥,书房里灯火昏黄,映照着夫妻二人沉静而坚毅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