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取浆(2 / 2)
“成了!”张院判长长吁出一口气,停下搅动,银匙上沾着一点粉末。他小心地捻起一点,在指腹间搓了搓,粉末干爽细腻,簌簌滑落。“福晋请看,此粉可合用?”
筱悠凑近细看,又用指尖捻起少许感受,点了点头:“火候正好,粉末均匀干爽。院判炮制得法。”
张院判眼中闪过一丝激动,随即被巨大的决绝覆盖。他放下银匙,拿起旁边一个备好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素白小瓷瓶,极其小心地将玉盏中所有的粉末尽数倾入瓶中,塞紧软木塞。他将这小瓷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自己的性命。
“王爷、福晋,”他转过身,对着胤禛和筱悠的方向深深一躬,声音透过面巾,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与庄重,“微臣,这便去静室,试此粉末!是福是祸,皆由天命!”说罢,不再多言,握着那小小的瓷瓶,挺直背脊,大步走向厢房角落隔出的一间临时静室。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胤禛一直沉默地站在窗边阴影里,此刻才缓缓走到条案旁,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扇紧闭的静室门上,下颌绷紧。苏培盛更是大气不敢出,垂手肃立,额头渗出细汗。
厢房里只剩下艾草燃烧的微弱噼啪声,以及栅栏内病牛偶尔的粗重呼吸。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被轻轻叩响。守在门外的王府护卫低声道:“主子,苏总管,前院有急报。”
苏培盛立刻看向胤禛,胤禛微微颔首。苏培盛迅速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闪身出去。片刻后,他快步返回,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紧绷的兴奋,凑到胤禛耳边,用气声急速低语:“主子,宫里递出的准信儿!八爷府进献的海东青,连同那纯金打造的笼子,今晨已由内务府造办处的人,直接送进了乾清宫偏殿库房!专人看守,说是要等万寿节当天吉时,才请出来呈献御前!”
胤禛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指节瞬间泛白!他眼中寒光骤凝,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他缓缓侧过头,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过苏培盛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冰珠砸落:“知道了。告诉那边的人,一切按计行事,静待吉时。”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淬着森冷的寒意,“万寿节前,绝不许打草惊蛇!”
“嗻!”苏培盛凛然应命,迅速退下传话。胤禛的目光重新投向那扇紧闭的静室门,又掠过条案上冰鉴里封存的痘浆和筱悠沉静的侧影。西山晨光稀薄,深秋的寒意仿佛已提前侵入骨髓。他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尊冷硬的石像,肩头压着无形的万钧重担,一边是悬于稚子头顶的天花利刃,一边是即将在万寿盛宴上引爆的惊雷。静室之内,是一个老人的生死豪赌;宫墙深处,则是一场精心编织的绝杀风暴。两股力量,都在这深秋的晨光里,无声地奔涌至爆发的临界点。
回程的马车在官道上辘辘而行,车厢内一片沉寂。胤禛闭目靠坐着,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筱悠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枯黄秋景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张院判那边……”胤禛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打破了沉默。
“药粉既成,吸入多少,反应如何,全看他自身的造化了。”筱悠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澜,“我们能做的,已尽力。”她顿了顿,补充道,“种痘的浆液保存完好,这才是根基。”
胤禛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幽潭:“根基……万寿节亦是根基。老八想借祥瑞翻身?哼!”一声冷哼,带着彻骨的寒意,“这次,爷要让他连本带利,永坠深渊!”
马车驶入雍郡王府侧门,刚停稳,一阵清脆欢快的笑声便像银铃般穿透了深秋的微寒,由远及近。
“额娘!阿玛!”宁楚克像一只轻盈的粉蝶,从正院月洞门里飞跑出来。大病初愈的小脸依旧有些苍白,却洋溢着纯粹的喜悦。她额角上方,那只赤金拉丝、嵌着深红石榴石的蝴蝶随着她的跑动振翅欲飞,流光溢彩,瞬间点亮了整个略显萧瑟的庭院。
瑶清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意:“慢点跑!刚好了没几天!”
宁楚克不管不顾,直扑到刚下马车的筱悠怀里,仰着小脸,献宝似的指着自己额角:“额娘快看!九婶婶帮我把金蝴蝶擦得亮亮的!比太阳还亮!哥哥都看呆啦!”
阳光下,那金蝶翅膀镂空的纹路丝丝分明,红宝石折射出璀璨的火彩,映得宁楚克琉璃般的眸子熠熠生辉,新生的粉嫩肌肤在金红光芒的掩映下,几乎看不出曾经的伤痕。
“嗯,真好看。”筱悠俯身搂住女儿,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蝶翼,脸上露出真切的温柔笑意,暂时驱散了西山的沉重与宫闱的阴霾,“我们宁儿戴着最好看。”
胤禛的目光落在女儿灿烂的笑脸上,又掠过那只华美的金蝶,冷硬紧绷的眉眼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一瞬。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极轻、极快地碰了碰那蝴蝶光滑的翅膀边缘,动作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阿玛!”宁楚克立刻转向他,小脸满是期待,“阿玛,宁儿好看吗?”
“好看。”胤禛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暖意。
瑶清笑着上前,对胤禛和筱悠道:“四哥,四嫂,你们可算回来了。宁儿这丫头,戴着这蝴蝶,恨不得让全府的人都看一遍才罢休。”她语气轻松,目光扫过胤禛眉宇间尚未散尽的冷肃和筱悠眼底的一丝疲惫,心知肚明他们必有要务,却体贴地只字不提。
弘晖也安静地走了过来,小少年身姿挺拔,大病初愈的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他先是规规矩矩地向父母和九婶婶行了礼,目光随即落在妹妹额角那只神气活现的金蝴蝶上,眼中也流露出温和的笑意。
“哥哥!”宁楚克立刻从筱悠怀里挣出来,跑到弘晖面前,踮着脚,“哥哥快看!是不是最亮的?”
弘晖认真地点点头:“嗯,最亮。宁儿戴着像小仙女。”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父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阿玛,额娘,张爷爷……他病好些了吗?几时能回府?”
孩子天真而自然的询问,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庭院里短暂的温馨。胤禛和筱悠的目光在空中极快地交汇了一瞬,都看到了彼此眼底深处那抹尚未消散的凝重。静室的门,张院判攥着瓷瓶决然的身影,玉盏中焙干的深褐色粉末,西山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
胤禛的大手落在弘晖肩上,力道沉稳,声音听不出波澜:“张院判还有些要务需亲自料理,过些日子便回。晖儿不必担心。”他目光扫过女儿发间振翅的金蝶,那华美的光芒下,是父母无声的守护与前方未卜的惊涛。万寿节的脚步,正伴着深秋的寒风,步步逼近。